隔日,一辆马车驶出了秣陵城。
车辙碾过青石官道,朝着那凉州城,缓缓而行。
驾车之人,依旧是那个双手布满老茧,神情永远古井不波的老萧。
车上也还是来时的三人。
只是这车厢里的方寸天地,气氛却与来时,有了天壤之别。
王刚依旧是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一举一动,却比以往更添了十二分的小心翼翼。
他端茶倒水,掀帘递物,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经过了千百遍的演练,精准,却也僵硬。
出乎意料的是,回去的路上,这个向来话多得能让死人烦活的汉子,竟安静得像个初见世面的哑童。
此次江南之行,于他而言,不啻于一场天翻地覆。
他终于亲眼见识到了小乙哥那看似温和面容下的雷霆手段,也终于窥见了他身后那座冰山,于水面之下,究竟藏着何等深不可测的巍峨。
那份曾以为只是兄弟义气的崇拜,此刻已然发酵,沉淀,最终凝成了一种更为厚重的情感。
那是敬,更是畏。
是一种站在山脚下,仰望万仞绝壁时的敬畏。
小乙自然察觉到了这份疏离与拘谨。
他看了看王刚,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怎么了这是?”
“自打出了秣陵城,舌头便被城门官扣下了不成?”
他语气轻松,像是在与旧友打趣。
王刚被他这么一说,那张黝黑的脸膛,竟“腾”地一下,烧起一片红云,滚烫得厉害。
他抬起头,眼神有些躲闪,讷讷道。
“哪有,小乙哥。”
汉子挠了挠后脑勺,似乎在费力地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我只是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哦?”
小乙眉梢一挑,来了兴致。
“哪里不一样了?”
“嗯……”
王刚憋了半天,那张嘴笨拙地张合了几下,最终还是颓然放弃。
“我也说不好。”
“反正,就是不太一样了。”
小乙笑了笑,没再追问,他明白王刚想说什么,也明白他为何说不出口。
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便再也回不去了。
他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了车厢内,那个正襟危坐,眼波流转的姑娘。
“燕妮,你觉得呢?”
“我,有哪里不一样了吗?”
燕妮看着他,先是抿嘴一笑,那笑意如涟漪般在眼底荡开。
她伸出纤纤玉指,隔空对着小乙的脸颊点了点。
“要我说啊,确实是不一样了。”
“哦?”
“你呀,晒黑了。”
少女的声音清脆如莺啼,带着几分狡黠。
“这几日,成天在外面奔波,风吹日晒的,可不就又黑了不少嘛!”
一句话,如春风化雨,瞬间将车厢里那份若有若无的凝重吹散得一干二净。
王刚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那份拘谨,似乎也淡了些。
车厢之内,一时间,又充满了那久违的欢声笑语。
车轮滚滚,光阴流转。
不日,那座熟悉的凉州城,便再次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马车穿过城门,径直回到了那座闹中取静的宅院。
只是这一次,院中又多了一人。
是王刚。
小乙让他也搬了进来,与自己同住。
安顿好了一切,又备好马车,将那对在惊恐与不安中度过了数日的裴疏鸿妻女,送上了去往江南漕帮的路。
小院,暂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这宁静之下,却似有暗流,正在无声地积蓄着力量。
将所有琐事都安排妥当之后,小乙整了整衣衫,这才迈步走向了后院,赵衡的房间。
赵衡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古籍,神态悠然。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在小乙身上打了个转。
“看你这副风尘仆仆,却又神完气足的模样,想必这趟江南之行,收获颇丰?”
“叔。”
小乙躬身行了一礼。
“漕帮与‘瑞禾堂’之事,暂时都已了结。”
“只是可惜,侄儿无能,暂时还未能查出,那藏于瑞禾堂背后,妄图鲸吞天下米市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赵衡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将手中的书卷合上,放在一旁。
“此事不急。”
他的声音很平,平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深潭。
“即便你当真查了出来,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又能如何?”
一句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小乙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地笑了笑。
是啊。
叔叔说得没错。
自己如今,看似手握瑞禾堂这天下第一米行的财源,又掌控了漕帮这支盘踞江南的水上蛟龙。
可这些江湖上的势力,在真正的朝堂争斗,在那衮衮诸公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怕是京中任何一方权贵,想要碾死自己,仍旧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来得更费力。
“对了,叔。”
小乙想起一事,话锋一转。
“这趟回来的路上,我见沿途州府,皆在张榜征兵,这是怎么了?”
赵衡的目光微微一凝。
“我如今深居简出,于外界之事,知之不详。”
“只是听府中下人偶尔提及,似乎是西凉边境,起了战事。”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极低。
“据说,此次督战之人,是太子殿下。”
小乙心中一动,瞬间将前后之事串联了起来。
“难怪,此次‘瑞禾堂’会接到兵部那般紧急采买军粮的巨额订单。”
赵衡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精光。
“嗯,想来,便是为了这迫在眉睫的边关战事。”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直地刺向小乙。
“小乙,江南事了,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赵衡这一问,仿佛蓄谋已久,直接将小乙问得愣在了原地。
“额……”
“叔,我这不是才刚回来,一路奔波,打算……先休息几日……”
他的话音未落,便见赵衡的脸色,“唰”地一下,沉了下来。
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如同一座大山,轰然压下。
“休息?”
赵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怒意。
“难不成你费尽心机,从那县衙的小吏差事中脱身,就是为了在这宅院里,贪图享乐,安逸度日不成?!”
小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赶忙站直了身子,双手抱拳,深深一揖。
“叔,侄儿知错!”
“只是,侄儿愚钝,暂时还未想好接下来的路,该如何去走。”
“不知叔叔,可有指教?”
小乙心中雪亮,叔叔如此动怒,绝非无的放矢。
他一定,是早有打算了。
赵衡看着他恭敬的姿态,脸色稍缓,但那份怒意并未完全消散。
“我一直在想,该如何寻个由头,将你这颗棋子,堂堂正正地摆上那朝堂的棋盘。”
“之前,一直苦于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机会。”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现在,机会来了!”
小乙心头一跳,连忙追问。
“还请叔叔明示,这机会……是?”
“现如今,边关战事紧急。”
赵衡缓缓转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这,正是让你去挣一份泼天前程的最好时机!”
“我?”
小乙有些发懵。
“难不成,叔叔是想让我……去参军?”
“正是!”
赵衡的眼中,燃起两簇火焰。
“那西凉军主帅徐德昌,本就与你相识,算是有一份情义在。你若入伍,他多少会照拂一二,此为顺势而为。”
“可是……”
小乙的眉头紧紧皱起。
“侄儿即便去了军中,也只能从一介白身,一普通兵卒做起。要想在那死人堆里建功立业,岂不是要将性命豁出去,在刀口上舔血?”
赵衡的脸色,再次变得严厉。
“你姓赵!”
“为我赵氏江山,披甲执锐,守护疆土,本就是你刻在骨子里的分内职责!”
“怎的到了你这里,反倒贪生怕死了?”
“侄儿不是贪生怕死!”
小乙猛地抬起头,迎上赵衡的目光,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的辩解。
“侄儿只是怕……怕自己本事不济,死得窝囊,辜负了叔叔您的一番期望!”
赵衡盯着他看了半晌,眼中的严厉渐渐褪去,化为一抹深沉的期许。
“放心。”
“我既让你去,便不会让你去做那无谓的牺牲。”
“我给你举荐一人,此人深谙兵法,善于谋略,有鬼神不测之机。届时,可入你帐下,为你出谋划策,助你一臂之力。”
“此外,我会在凉州城,重启‘神机阁’,替你搜罗那西越国的一切军政要务,边关情报。”
“只要你能在那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先保住自己的这条小命。”
“凭着这些布置,立下军功,封侯拜将,应该不是什么难如登天之事。”
小乙没有说话。
他只是怔怔地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叔叔的这一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他脑海中接连炸响。
一时间,思绪云涌,天旋地转。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人从万丈悬崖上,狠狠地推了下去。
身子在急速下坠,耳边是呼啸的狂风。
可偏偏,又有一种诡异的失重感,仿佛自己并非在坠落,而只是飘在了半空之中,不上不下。
前路,是深不见底的渊薮。
身后,再无退路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