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抚远军营那面迎风招展的玄色大旗之下。
北地的风总是这般凌厉,刮在脸上,如刀子一般。
他径直走向中军大帐,见到了那位身形如山岳的抚远大将军,陈天明。
陈天明并未抬头,视线依旧落在那张铺满了整张桌案的北仓舆图上,手指在地图的某处轻轻敲击着。
“你小子,脚程倒是越来越快了。”
声音沉稳,带着金石之气。
“回大将军,这不是心里头惦记着您嘛。”
小乙脸上挂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谄媚,是晚辈对长辈的那种亲近。
“得了,少跟我来这套虚的。”
陈天明终于抬起眼皮,那双眸子里仿佛藏着尸山血海,只一眼,便能让人生出敬畏。
“去见你康叔了?”
“没呢,那毕竟是您的私宅,没有您的将令,小乙哪里敢私自叨扰。”
小乙躬着身子,姿态放得很低。
“今日军务缠身,北边那群蛮子又开始不老实,我得在营里盯着。”
陈天明的手指从舆图上移开,语气里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
“你自己过去便是。”
“是,那小乙便不多打扰大将军了,这就动身。”
“去吧,记住,一个人,动静小些。”
“是。”
小乙应声,却未挪动脚步,身形依旧立在原地。
陈天明眉头微挑。
“还不走?”
“陈将军,小乙还有一桩小事,想求您。”
“有屁快放,别耽误我的正事。”
“我此次从凉州押解一人来北仓,此人是‘瑞禾堂’的东家钱公明,也曾为您那位康兄出过死力。”
小乙的语速不快,字字清晰。
“他此番落难,说到底,也是因康叔而受的无妄之灾。”
“我想求您高抬贵手,将他放了,让小子我带回凉州去。”
“一个商贾,倒也算不得什么朝廷要犯,此事不难。”
陈天明刚想说出个章程,却被小乙抢先一步打断了。
“多谢大将军成全,此等小事就不劳您再费心了,采石场那边,小子已经都打点妥当。”
小乙的脸上,笑容依旧恭敬,眼中却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精明。
“到时候,只需您在他们上报的死囚名册上,随手用个印就成。”
陈天明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盯着小乙,仿佛要将他看穿。
“你这小子,好大的胆子,竟敢跟本将军玩先斩后奏?”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不敢,不敢。”
小乙连忙摆手,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
“小乙只是想借着大将军的威风,发一笔不伤大雅的小财,给自己往后娶媳妇积攒些银两。”
陈天明盯着他看了半晌,那股迫人的气势缓缓收敛,嘴角竟是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快滚吧!”
“小乙告退。”
小乙如蒙大赦,躬身一拜,转身快步离去。
离开肃杀的军营,便如同从寒冬踏入了暖春。
青城镇的炊烟,比军营的狼烟,多了太多的人间烟火气。
小乙纵马穿过镇子,熟门熟路地来到那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深处,那座不起眼的小院,安安静静地立着,仿佛与世隔绝。
他翻身下马,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袍,这才上前,伸手叩响了院门。
“咚,咚咚。”
三声之后,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从里面被缓缓拉开。
开门的,依旧是那个名唤彩莲的女子,眉眼清冷如画,一身素衣,不染纤尘。
“彩莲姑娘,我是小乙,特来拜见康叔。”
彩莲并未言语,只是那双清澈的眸子在小乙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微微颔首,行了一个万福礼,便侧身让开了路。
小乙跟着她,穿过洒扫得一尘不染的庭院。
彩莲在主屋门前停下脚步,便悄然退到了一旁。
“叔,我是小乙。”
他站在门外,恭声说道。
“进来吧。”
屋里传来一个略带沙哑却依旧中气十足的声音。
小乙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檀香混杂着书卷墨气扑面而来。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只见一人正襟危坐于书案之后,身形挺拔如松。
正是赵衡。
他一只手虚掩着一本泛黄的古籍,另一只手,正不急不缓地摩挲着桌上的一方羊脂玉镇纸。
那镇纸温润,他的眼神却比镇纸更深邃。
见到小乙进屋,赵衡才将手中的书册与镇纸一并放下。
“侄儿见过叔叔。”
小乙上前,躬身一拜,是晚辈见长辈的大礼。
“快坐,这一路奔波,风尘仆仆的,辛苦了。”
赵衡的语气温和,话语里满是真切的关怀,仿佛他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长辈。
“叔,时间紧迫,侄儿今晚便要启程回去。”
小乙没有落座,依旧站着。
“小乙有天大的要事,须得立刻向您禀报。”
“何事这般火急火燎,说吧。”
赵衡的目光沉静下来,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一变,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不经意间便流露了出来。
小乙不敢隐瞒,便将自己如何在西凉边境救下那人,如何将他带回凉州,以及从上次分别至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禀报给了赵衡。
他讲得仔细,赵衡听得更仔细。
许久,赵衡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想不到我赵衡一子落错,竟牵连了满盘棋的生死。”
他抬起眼,眸光如电,直视小乙。
“你在西凉救下的那个人,现在何处?”
“回叔叔,正在凉州城,小乙的家中,很安全。”
“好。”
赵衡重重吐出一个字。
“此人,是我当年亲手布下的一条暗线,他手中的东西,比千军万马更为重要,你无论如何,都要将它拿到手。”
“他口中所说,那个与西越国暗中勾结的势力,十有八九,便是当初构陷我的那只幕后黑手。”
赵衡的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寒意。
“这条线,是我尚在朝中时,察觉到一丝诡异的端倪,才着人远赴西越国埋下的眼线。”
“可惜,直到我被贬北仓,也未能等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传回。”
“如今想来,是我出事之后,这条线便被人生生掐断,才使得他无法与京中联络,成了孤魂野鬼。”
“嗯。”
小乙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只是,那人城府极深,性子也十分谨慎,虽说信我几分,肯跟我回凉州城,可对他手中那本账册,却是半个字也不肯吐露,想来,是对我尚未能完全信任。”
“此事不难。”
赵衡的嘴角牵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我稍后手书一封,你带上此人,去一趟临安城,寻一个故人,他见了我的信,自然有的是办法,让那人将肚子里的东西,一干二净地吐出来。”
“那可太好了!”
小乙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还有,那个钱公明。”
赵衡话锋一转。
“此人曾于我有恩,为人更是忠贞耿直,世间少有,他手中执掌的‘瑞禾堂’,其生意脉络遍布我赵国南北,于国计民生而言,亦是举足轻重。”
“你如今虽救了他,却也只能让他从此在世上‘死’去,再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赵衡的目光落在小乙脸上,带着几分审视。
“倘若,你能将他手中的‘瑞禾堂’完完整整地接过来,对你将来,会是天大的臂助。”
“他确实说过,只要我能救他性命,无论什么条件都肯答应。”
小乙坦言道。
“可我总觉得,这般作为,与趁火打劫无异,非君子所为。”
“嗯,说得不错。”
赵衡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人心难测,如若不是他心甘情愿地拱手相让,即便是强行交到你手中,你也未必能真正掌控这艘大船。”
“叔,此事侄儿以为不急,待我回凉州之后,再慢慢与他计较,徐徐图之,或许更妥当。”
“侄儿今日冒昧前来,主要便是为了西凉之事。”
“如今得了您的示下,侄儿心里便有了底,知道接下来这步棋,该如何走了。”
小乙再次躬身。
“您这里,终究是陈大将军的私宅,侄儿今日孤身前来,已是行险,着实不便久留。”
“待小乙回去将手头诸事处置妥当,再寻机会来探望您。”
赵衡看着眼前这个不过数月未见,便仿佛脱胎换骨的年轻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几日不见,这份心性,愈发沉稳了。”
“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