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宁浩的红砖楼工作室出来，保姆车往市区开的时候，李红星一直盯着窗外掠过的旧厂房。玻璃上倒映出他穿着休闲装的影子。
可脑子里反复回响的，却是宁浩那句 “跟别的保安一样干满一个月”—— 他原本以为 “体验生活” 就是每天去保安亭待两小时，跟保安聊聊天，没想到是要真刀真枪地打卡上班，还要值通宵夜班。
“华姐，宁导说的‘真上班’，是要签正式的临时工合同，拿三千五工资那种？” 李红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语气里带着点确认的意味。
华姐正低头回复消息，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闻言抬眼时，眼神里带着点笃定：“对，我托朋友联系的物流园区，刚好缺个夜班保安。合同我看过了，跟其他临时工一样，包吃住，每月十五号发工资。你要是觉得待遇太低……”
“不低。” 李红星打断她，指尖轻轻敲了敲膝盖，“宁导要的是真实，要是我搞特殊，拿高薪当体验官，反而演不好老张。”
小赵在前面开车，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插了句嘴：“李哥，你随便拍个广告，一天的酬劳就够这儿干好多年了，这落差也太大了……”
“落差才好。” 华姐接过话头，从包里掏出张园区平面图递过去，“这园区在六环外，主要走家电和建材货运，司机大多是外地来的，很少关注娱乐圈，你不用怕被认出来。我跟安保部张队长打过招呼，说你是‘来体验社会的大学生’，名字不用改，就说你想攒点生活费。”
李红星接过平面图，指尖划过标注 “保安亭”“食堂”“宿舍” 的位置，心里默默记着路线 —— 这是他当演员的习惯，提前熟悉环境，才能更快进入状态。
第二天早上六点，天刚蒙蒙亮，小赵开着保姆车停在物流园区门口。还没下车，就闻到一股混杂着柴油和灰尘的味道，远处仓库区传来货车启动的轰鸣声。
园区大门宽得能并排过两辆大货车，左边的保安亭是蓝色铁皮搭的，右边堆着几摞裹着塑料布的货物，公告栏上贴着 “安保人员须知”，下面那张泛黄的 “严禁在岗刷短视频” 纸条，边角都卷了起来，像是贴了好几年。
一个穿着藏蓝色保安服的中年男人正靠在保安亭门口抽烟，肚子把制服撑得紧绷绷的，腰带勒在中间，像勒了个救生圈。
他看到李红星从车上下来，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慢悠悠走过来：“你就是李红星？”
“是，张队长好。” 李红星赶紧迎上去，下意识地想伸手握手，又想起自己现在是 “大学生保安”，手僵在半空，又收了回来。
张队长上下打量他，眼神扫过他没什么老茧的手，又落在他挺直的腰板上，语气里带着点嫌弃：“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手上连个茧子都没有，能扛得住？我们这儿可不是写字楼里的保安，每天要登记几十辆货车，仓库区来回巡逻得走两万步，晚上值夜班蚊子能把人抬走。”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哨子，挂在脖子上，哨子上还沾着点灰：“跟我来领衣服，先跟着老王学流程。老王！别在里面偷懒，出来带新人！”
保安亭的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钻出来个干瘦的老头。头发花白得像蒙了层霜，保安服洗得发蓝，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的灰色秋衣。
他手里攥着个老年机，正放着震耳欲聋的神曲，闻言把手机按成静音揣进兜里，斜着眼睛上下扫了李红星一圈：“又来个新人？这月第三个了，前两个一个干了一天说累，一个被蚊子咬得连夜跑了，你能撑几天？”
张队长把一套叠得皱巴巴的保安服扔给李红星，衣服上还带着点洗衣粉没漂干净的白印：“去旁边杂物间换，这是之前老周留下的，他比你高半头，可能大了点，你凑活着系根绳子。”
李红星抱着衣服走进杂物间，里面堆着扫帚、拖把，墙角还放着半袋洗衣粉，潮味里混着点柠檬味。他把衣服抖开，上衣肩宽太大，套在身上像挂了个麻袋，裤子腰能塞进两个拳头。
他在杂物堆里翻了半天，找到根红色尼龙绳，绕着腰系了两圈，才勉强让裤子不掉下来。换好衣服出来时，老王正坐在保安亭里吃泡面，塑料碗里飘着几根青菜，香味混着他身上的烟味，飘得老远。
“哟，这么一穿，倒像那么回事。” 老王吸了口泡面汤，筷子指了指桌上的登记本，“来，我教你登记。货车进来要问清拉的什么货、去哪个仓库，司机身份证号得抄全，一个数字都不能错，不然丢了东西你得担责任。出去的时候要核对单子，别让没登记的空车把货拉走。”
李红星凑过去看登记本，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有的地方写错了就划个黑疙瘩，再在旁边重写。他刚记住格式，就听到 “嘀 ——” 的喇叭声，一辆红色大货车停在门口，车头沾着不少泥点。
“快，来活了！” 老王推了他一把，把笔塞到他手里，“你去登记，我看着，别慌。”
李红星攥着笔走到货车窗边，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糙汉子，胳膊上纹着个老虎图案，手里夹着根没点燃的烟：“拉的家电，去三号仓库，赶紧的，我还等着卸货呢。” 他把身份证递过来，卡片边缘卷了边，还沾着点油污。
李红星也不介意，直接一手拿过来身份证，放到桌子上，一笔一划地抄身份证号。手有点抖，但身份证数字位数太多，抄的时候还有点容易眼花，必须要仔细核对着写，写的时候偶尔就要顿了一下，司机在旁边催：“小伙子，你这速度，赶不上我家娃写作业快！”
“对不起，马上就好。” 李红星脸有点红，赶紧把登记本递过去让司机签字。看着货车轰隆隆开进去，他才松了口气，回头就见老王靠在保安亭门口笑：“正常，有些人的身份证号码中间有几位数字都相同，很难不看错，我刚来的时候，抄错了三个身份证号，被张队长大骂了一顿。多来几次就熟了。”
上午陆续来了几十辆货车，李红星抄得胳膊都酸了，指尖还沾了不少墨水。中午跟老王去园区食堂吃饭，食堂就一间小瓦房，里面摆着四张缺腿的桌子，用砖头垫着才稳住。窗口里的胖婶围着印着 “大吉大利” 的花围裙，看到他们就笑着喊：“老王，今天来得早啊！这位是新人吧？”
“是，胖婶，这小子叫李红星。” 老王往窗口凑了凑，“给我来份红烧肉，多浇点汁。”
李红星刚要开口说 “一荤一素”，胖婶就端着个大碗递过来，里面除了青菜和米饭，还多了两块炖得软烂的排骨：“小伙子第一次来，多吃点，下午巡逻才有力气。这排骨是早上刚炖的，烂乎，不塞牙。”
“谢谢阿姨。” 李红星接过碗，心里有点暖 —— 他当明星时，也有人对他热情，但大多带着功利目的，像这样纯粹的善意，已经很久没感受到了。
老王在旁边拉了把椅子坐下，夹了块红烧肉：“你可别谢太早，胖婶是看你实诚，前两个新人来，她就给了一勺青菜。”
下午没什么货车，老王又掏出老年机刷短视频，神曲声音开得震天响。李红星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货车，突然觉得像在做梦 —— 三天前，他还穿着高定西装，在上海的腕表晚宴上跟商界大佬碰杯，香槟的气泡沾在杯壁上，像碎钻一样闪；
现在，他穿着不合身的保安服，坐在满是烟味的铁皮亭里，听着神曲，手里攥着沾了墨水的登记笔。
“小子，发什么呆呢？” 老王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眼神往斜前方递了递，“看见没，那辆白色面包车，昨天就在门口绕了三圈，司机戴着鸭舌帽，一直往仓库区瞅，你多盯着点，别是来偷东西的。”
李红星赶紧抬头看，白色面包车停在五十米外的树底下，玻璃贴着深色膜，只能看到司机的手在方向盘上敲来敲去，动作有点焦躁。
他想起《笨贼与保安》里老张抓小偷的戏，当时他觉得 “冲上去大喊” 就行，现在才明白，当保安要先观察、再判断，不是光有勇气就行 —— 万一认错人，反而会惹麻烦。
傍晚六点，张队长来查岗，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神曲声，脸瞬间沉了下来：“老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在岗期间不准刷视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干了几年，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老王赶紧把手机揣进裤兜里，头低得快碰到胸口：“张队，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张队长又转向李红星，语气缓和了点：“你别跟他学懒，多去仓库区巡逻几圈。昨天三号仓库丢了个扳手，虽然不值钱，但也得防着点。”
等张队长走了，老王才小声嘀咕：“装什么正经，他自己在办公室里看网络小说，看得比谁都入迷。”
李红星没接话，拿起墙角的手电筒就往仓库区走。傍晚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带着点灰尘。仓库区很安静，只有风吹过铁皮屋顶的 “哗啦啦” 声，路灯亮起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每间仓库的门锁都挂着大铁锁，有的锁上生了锈，他特意凑过去看了看，确认都锁得严实。
走了没十分钟，胳膊上就被蚊子咬了三个红疹子，痒得他忍不住挠了挠，越挠越红。他想起张队长说的 “蚊子能把人抬走”，现在才算信了 —— 这里的蚊子又大又毒，叮一口能肿个小包。
晚上十点，该换夜班了。夜班保安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叫小周，留着寸头，脸上还带着点青春痘。
他看到李红星就笑着迎上来：“你就是李哥吧？老王跟我说过你。因为你才刚来，所以就没有给你安排夜班，今天就我来值班，我现在带你去寝室，安顿一下”
李红星跟着小周去宿舍，宿舍是栋旧楼的一楼，八人间的上下铺，每张床上都堆着杂物，有的床帘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衣服。空气中飘着汗味和脚臭混合的味道，还带着点淡淡的霉味。
小周指了指靠门的下铺：“这是你的床，之前住这儿的是老黄，他上个月辞职回老家了，被子还在，就是有点潮，你晚上盖的时候多抖抖。”
李红星坐下，床板硬得像块石头，他试着晃了晃，床腿还发出 “吱呀” 的响声。被子摊开时，能看到被套边缘有个小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
他掏出手机想给夏晚晴发消息，点开微信才发现，这里信号只有一格，输入框里的 “今天入职了” 输了半天，都发不出去。
“别费劲了，” 小周在旁边铺床，手里拿着个旧风扇，“这儿晚上十一点就断 wiFi，手机信号也差，想发消息得去走廊尽头的窗户边，那儿信号能好点。
对了，晚上值夜班别去仓库后面，那儿有片荒草地，之前有人看到过黄鼠狼，还偷过食堂的剩菜。”
李红星 “嗯” 了一声，这样的环境确实不好，要是那些小鲜肉明星，早就不干有人了。但对于李红星而言却早已习惯。
他躺在硬邦邦的床上，闭上眼睛，白天的画面一幕幕冒出来：登记时被司机催促的窘迫、张队长嫌弃的眼神、胳膊上又痒又肿的蚊子包，还有现在满是异味的宿舍。
他当明星这段期间，住的是带落地窗的公寓，穿的是定制衣服，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到底是谁，他李红星是苦出来的，这都是小意思。
其实，要是当初选了《利刃出击》，现在说不定已经在跟武术指导练动作，每天收工后能回酒店舒舒服服地洗澡，而不是在这儿闻着汗味，担心被黄鼠狼盯上。
可他想起宁浩在工作室说的 “把自己扔进泥里”，想起华姐说的 “这是成为实力派的机会”，还有夏晚晴电话里那句 “我相信你”。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虽然没发出去消息，但一想到夏晚晴可能在等他回复，心里又踏实了点。
他翻了个身，盯着上铺的床板，心里默念：我李红星永远是那个横店吃冷馒头的人！
他起身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果然有两格信号。他快速输入：“今天入职了，一切都好，就是蚊子有点多，宿舍信号不太好。你别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点击发送后，他盯着屏幕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复，才慢慢走回宿舍。
宿舍里已经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有的像打雷，有的像哨子。李红星轻轻躺在床上，把潮乎乎的被子拉到胸口。窗外偶尔传来货车经过的轰鸣声，普通人的生活，其实就是这么难。
但也正是这份难，让他突然有点懂老张了 —— 那个执拗的保安，每天守着平凡的岗位，或许也经历过无数次委屈和无奈，却还是在坚持。他知道，要演好老张，就必须先熬过这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