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地脉的低沉搏动成了这巨大空洞里唯一的声音,规律而温顺,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狂暴从未发生。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焦糊、血腥以及那奇异幽香混合的复杂气味,刺激着鼻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央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陆知简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手紧紧按在胸口,指缝间隐约透出暗金色的微光。他低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面容,身体微微佝偂,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他周身皮肤下,那些流动的暗金色纹路尚未完全消退,如同活着的刺青,随着他微不可察的呼吸缓缓明灭,散发出一种非人的、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他站在那里,却又好像不属于这里,仿佛与这片星空、这片大地、这条地脉融为了一体,成了它们的一部分。
“陆……陆老师?”公输铭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陆知简没有回应,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
罗青衣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强忍着身上的伤痛,踉跄着冲到他身边。“别动他!”她阻止了想要上前搀扶的萧断岳,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她取出银针,却犹豫着没有立刻刺下,而是先仔细观察他的瞳孔、脉搏,甚至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感受他皮肤下那些纹路的温度。
“怎么样?”我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心沉了下去。陆知简此刻的状态,超出了任何已知医学或常理的范畴。
罗青衣收回手,脸色难看地摇了摇头:“脉搏……很慢,很沉,不像人类。体温偏低,瞳孔对光有反应,但很微弱。他现在的生命体征……很怪异。那些纹路,我感觉到里面有能量在流动,非常庞大,也非常……危险。贸然刺激,后果难料。”
玄尘子也走了过来,他凝视着陆知简,又看了看周围恢复平静却依旧散发着隐隐威压的石像守卫,以及脚下温顺流淌的地脉光芒,沉声道:“他已立星契,身纳星泪,魂联地脉。此刻的他,非人非鬼,乃是行走的‘星枢’。一举一动,皆与此地息息相关。福兮祸之所伏啊……”
云梦谣的蛊虫对此时的陆知简表现出一种极度的敬畏,纷纷缩回布袋深处,不敢再有丝毫躁动。她轻声道:“他的‘灵’……变了,变得很大,很古老,和这里的山、这里的石头……一样了。”
阿米尔老向导颤巍巍地走过来,看着陆知简,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他用塔吉克语喃喃道:“星官……回来了……守护开始了……永恒的枷锁……”
永恒的枷锁。这个词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陆知简的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他按在胸口的手缓缓松开,露出了下面那已经黯淡无光、仿佛烙印般融入他皮肤的星轨图。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眼睛——那双原本睿智而温和的眼睛,此刻却深邃得如同包含了整片星空,瞳孔边缘隐隐泛着一圈暗金色的光晕。目光扫过我们,带着一丝茫然,一丝疲惫,还有一丝仿佛跨越了漫长岁月的沧桑。
“丁……丁兄……”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语速也很慢,“地脉……暂时……稳住了。”
他说话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至少他意识还在。
“你感觉怎么样?陆老师?”金万贯急忙问道。
陆知简缓缓摇了摇头,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我……没事。”他顿了顿,似乎在适应什么,或者说在感受什么,“星泪的力量……还在融合。我……能感觉到它们……地脉的流动……星辰的轨迹……还有……”他的目光投向那些沉默的石像,“它们的……意志。”
他能感知到石像的意志?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能离开了吗?”林闻枢捂着发黑肿胀的肩膀,急切地问。这鬼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陆知简沉默了片刻,那双星空般的眼眸微微转动,似乎在读取着空气中无形的信息流。“出口……在那边。”他抬起手,指向空洞深处一个之前被石像挡住、毫不起眼的狭窄裂缝。“但是……星契已成,我……不能远离此地星轨范围……否则,地脉会再次失控,星泪的力量也会反噬。”
不能离开?!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破灭。
“什么意思?你要永远留在这里?”萧断岳难以置信地低吼。
陆知简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那表情在他此刻非人的面容上显得格外诡异:“不是永远……是守护。直到……下一个继承者出现,或者……找到彻底解决地脉隐患的方法。”他看向地上那已经碎裂成几块的星引罗盘,“罗盘已毁,但星图……在我心里。我需要时间……理解这份力量,理清这里的星轨。”
他看向我们,眼神带着歉意,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们……必须离开。带着这里的发现,带着星官的传承……出去。这里……交给我。”
将重伤(虽然现在状态诡异)的同伴独自留在这种地方?我们如何能做到?
“不行!要走一起走!”金万贯断然拒绝。
陆知简缓缓抬起手,指向周围那些虽然沉默但依旧散发着恐怖气息的石像守卫:“它们……认可了我。但你们……是外人。久留于此,恐生变故。而且……”他看向林闻枢发黑的伤口,又看了看其他人满身的伤痕,“你们需要治疗,需要休整。”
他的理由无法反驳。我们状态极差,留下非但帮不上忙,还可能成为拖累甚至引发新的冲突。
“你需要我们做什么?”我沉声问道,压下心中的翻涌。我知道,这是他权衡之后最好的选择,也是我们必须接受的结果。
陆知简的目光落在那本被撕掉最后一页的古籍残卷上,公输铭立刻会意,将其捡起递给他。他摩挲着书页,轻声道:“帮我……找到其他可能存在的星官遗迹,查清地脉异动的根源。还有……照顾好在外面等待的人。”
他说的,是那些可能还在关注此事,或者与他有关联的人。
最终的决定残酷而无奈。
我们开始艰难地收拾残局,处理伤口,收集还能用的物资。罗青衣为陆知简做了尽可能详细的检查,留下了她能留下的所有药物和嘱咐,尽管她知道,这些常规医药对他此刻的状态可能已无大用。
分别的时刻到了。
我们站在那条狭窄的裂缝出口前,回头望去。陆知简独自站在空旷的琉璃地脉之上,周身暗金纹路微光流转,身后是数十尊沉默拱卫的高大石像。他仿佛成了这座地下星枢真正的主人,孤独而永恒。
“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
陆知简对我们微微颔首,星空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邃。
我们转身,依次钻入那条狭窄、未知的出口裂缝,将那片恢弘而诡异的地下世界,以及那位以身承契的同伴,留在了身后。
黑暗中,前路未知,归途漫漫。而塔什库尔干的星空下,一个沉重的秘密被揭开,另一个更漫长的守护,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