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月隐星稀。
“圣徒之泪”湖畔的气温降至冰点以下,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晶。湖水不再反射月光,反而像一块巨大的、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曜石,沉寂得令人心慌。那无形的记忆磁场在此刻变得异常活跃,如同无数冰冷的触须,拂过每个人的皮肤,试图钻入他们的脑海。
众人按照玄尘子的指示,围绕着他找到的一块相对平坦、且能量流动似乎略有规律的湖岸区域盘膝坐下,形成一个圆圈。玄尘子则站在圈心,手中握着那块从曲珍家找到的暗红色人脸石,以及几颗色彩斑斓的“记忆石子”。
“收敛心神,固守灵台一点清明。”玄尘子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片混乱的意念场中开辟出一小方暂时的净土,“但勿要完全隔绝外在。放开一丝缝隙,如同垂钓,去‘感受’那记忆的洪流,却不可被其卷走。我们需要在洪流中,找到那唯一的、通往源头的‘涟漪’。”
这个方法极其凶险,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完全封闭心神,则无法感应入口;放开太多,则可能瞬间被混乱记忆吞噬。
萧断岳眉头紧锁,他习惯于用力量粉碎一切障碍,此刻却要主动去“感受”那些让他头痛欲裂的混乱意念,这比让他再去扛一次断龙石还要艰难。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修炼硬气功时的心法,试图将意识沉入丹田,只留一丝意念如同蛛丝般飘向外界。
金万贯紧闭双眼,嘴里念念有词,不是在算计,而是在反复背诵着他那些重要账户的密码和藏宝地点,试图用这些最核心的“自我记忆”来锚定心神。然而,外界纷至沓来的贫苦、绝望、贪婪的记忆碎片,不断冲击着他的防线,让他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
陆知简则试图用理性去分析、归类那些涌入的混乱信息,将其视为需要解读的数据流。但这股洪流太过庞杂无序,他的大脑很快就有种过载的灼痛感。
公输铭紧抱着他的木匣,里面的机关造物发出微弱的嗡鸣,【苍穹之羽】散发出清凉的气息,试图为他构筑一层过滤网。林闻枢则彻底放弃了“听”的主动感知,将自身融入环境的信息流中,如同一个被动的接收器,寻找着其中可能存在的、异常的“规律性波动”。
状态最差的云梦谣,反而在此刻显露出异样。她本就灵魂受损,精神壁垒千疮百孔,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几乎毫无阻碍地涌入她的意识。但她没有抵抗,也没有崩溃,她蜷缩在罗青衣身边,苍白的脸上时而悲伤,时而喜悦,仿佛在观看一场光怪陆离的戏剧。罗青衣一手按在她后背,渡入温和的内息护住其心脉,另一只手扣着数枚银针,随时准备施救,清冷的眸子则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变化。
玄尘子开始行动了。他脚踏罡步,手中拂尘挥舞,划出一道道玄奥的轨迹。那暗红色人脸石被他置于圆心,几颗记忆石子则按照某种古老的星图排列在其周围。他口中念念有词,诵唱着晦涩的道门秘咒,声音不高,却引动了周围的无形之力。
渐渐地,以他们所在的圆圈为中心,湖岸边的空气开始扭曲、荡漾起来。不再是视觉上的热浪扭曲,而是空间本身仿佛在微微波动。众人感受到的记忆冲击陡然增强了一个量级!
“稳住!”玄尘子低喝一声,咬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暗红色人脸石的眉心。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嗡鸣响起。那人脸石上的扭曲纹路骤然亮起,散发出暗红色的幽光。排列在周围的记忆石子也同时亮起,投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束,交织在圆心上方。
刹那间,众人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
不再是碎片化的记忆涌入,而是整个“场景”的切换!
萧断岳发现自己身穿厚重的甲骨,站在一座烽火连天的古城墙上,脚下是密密麻麻的敌军,震天的喊杀声几乎要撕裂他的耳膜,浓烈的血腥味和烟火味充斥鼻腔……他 instinctively 就要举起手中的长戈反击。
金万贯则发现自己跪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脚下是光滑如镜的金砖,周围堆满了奇珍异宝,一个戴着帝王冠冕的模糊身影高踞宝座,用威严的声音赏赐他无尽的财富……他心脏狂跳,几乎要伸手去抓那些近在咫尺的珠宝。
陆知简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巨大的、布满星辰轨迹的古老图书馆中,无数失传的典籍在他身边飞舞,蕴含着宇宙至理的知识仿佛唾手可得……他激动得浑身颤抖,想要扑上去阅读。
每个人都瞬间沉浸在了自己内心深处最渴望、最恐惧、或最执念的幻境之中!这些幻境并非完全虚构,而是那个“记忆猎场”捕捉并放大了他们自身的意念,混合了它吞噬的无数记忆碎片,共同编织出的,极具针对性的牢笼!
“这是陷阱!守住本心!”玄尘子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众人混乱的脑海中炸响,“幻境越真,越是毒药!找到你们自己的‘锚’!”
萧断岳勐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怒吼一声:“我不是古代士兵!我是萧断岳!” 他强行压制住厮杀的冲动,将意识牢牢锁定在“自我”的认知上。
金万贯看着眼前无尽的财宝,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狠狠一掐大腿,骂道:“假的!都是假的!忘了密码,金山银山也是废铁!”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些诱惑。
陆知简强迫自己从那知识的海洋中移开视线,喃喃自语:“知识虽好,非我所有,沉迷则失我……” 他回想起自己作为“活书匣”的职责,是运用知识,而非被知识奴役。
就在众人艰难地与自身幻境抗争时,圆心处,那由暗红幽光和五彩光束交织的区域,景象开始剧变。
湖水的倒影、扭曲的空气、众人逸散的精神力量、以及被玄尘子法诀引动的记忆磁场……所有这些因素勐地汇聚、坍缩!
一座建筑的虚影,开始在那片区域缓缓浮现。
那并非真实的砖石结构,而是由无数流动的、闪烁的画面、声音和情感碎片构成!它似塔非塔,似坟非坟,结构扭曲而怪异,仿佛存在于现实与虚幻的夹缝中。无数张模糊的、不断变换的脸孔在那虚影的表面浮现、哀嚎、大笑、然后湮灭。低沉的、仿佛亿万经筒同时转动的嗡鸣声从虚影深处传来,带着洗涤灵魂却又撕裂灵魂的矛盾力量。
“千面转经坟……”玄尘子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那不断凝实的诡异入口,“入口已现!但这是心象之门,需以精神意志踏入!准备!”
他看向状态特殊的云梦谣。此刻,云梦谣睁开了眼睛,她的瞳孔中倒映着那光怪陆离的入口虚影,却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带着一种迷离的、近乎痴迷的神色。她受到的记忆冲击最强,但也正因为毫无抵抗,她似乎与那入口产生了某种最深层次的共鸣。
“梦谣!”罗青衣轻喝一声,试图唤醒她。
云梦谣却缓缓抬起手,指向那不断扭曲的入口虚影,用一种空灵而缥缈的声音轻轻说道:
“我听到了……它们在呼唤……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喜悦……都在里面……”
她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向着入口虚影飘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
“就是现在!跟着她!以她为引,集中精神,想着‘进入’!”玄尘子大喝。
众人不敢怠慢,强忍着脑海中各种幻象的残余影响,将全部精神集中在那座由记忆和意念构成的诡异建筑上,想象着自己迈步踏入其中。
下一刻,天旋地转!
物理上的身体似乎并未移动,但所有人的“意识”,或者说“灵魂”,都被一股庞大的吸力勐地扯离了原地,投入了那片光怪陆离、由无数记忆面孔构成的——心象之门!
湖岸恢复了死寂,只有那块暗红色人脸石和几颗记忆石子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如同普通石头。众人的身体依旧盘坐在原地,仿佛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或者说……意识的离体。
他们成功打开了入口,但也将自己彻底送入了“千面转经坟”的贪婪巨口之中。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等待他们的,将是迷失在万千他人记忆中的无尽轮回,以及对“我是谁”这个终极问题的残酷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