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已失却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吞而稀薄,懒洋洋地洒在乡间土路上。赵小川牵着匹瘦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马蹄踏在干燥的土坷垃上,发出“嘚嘚”的闷响。他今日是来这离清水镇二十里外的靠山村办事,替镇公所送一份文书,顺便调解了两户人家因为地界不清扯了半年的皮。都是些琐碎公事,与他当初刚当上捕快时,幻想中叱咤风云、缉拿江洋大盗的场面相去甚远。
自上次山匪那等惊心动魄的大案后,清水镇及周边着实平静了不少,他的日子,便大多消磨在了这些帮助街坊邻居、调解鸡毛蒜皮的小事里。
正想着赶紧办完差回镇上去,或许还能赶上说书先生说的那段新书,却见前方村口的老槐树下,乌泱泱围着一群人。议论声、叹息声混杂在一起,与这秋日午后的宁静格格不入。
赵小川心下好奇,牵着马走近,拍了拍一个伸着脖子往里看的汉子肩膀:“这位老哥,前面这是出什么事了?”
那汉子回头,见赵小川身着公服,虽年轻,但自有一股正气,便叹了口气道:“是镇上的赵捕快啊?唉,是村西头的杨老蔫……前几夜突发急症,没熬过去,人就这么没了。可怜呐,家里婆娘死得早,就留下这么一个丫头片子,这才八九岁光景,往后可咋活?”
旁边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听见,也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可不是嘛!邻里乡亲的,帮着凑钱买了副薄棺,今日总算让他入土为安了。可这丫头……大家伙儿日子都紧巴,谁能多张嘴吃饭?再说……”她欲言又止,眼神里带着几分忌讳。
“再说什么?”赵小川追问。
妇人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耳语:“这丫头,命硬啊……听说她刚落地,她娘就难产没了。这还没几年,她爹又……唉,都说是带点丧气,谁敢往家里领啊?”
赵小川闻言,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声音也沉了几分:“婶子,话不能这么说!生死有命,关一个小孩子什么事?这等闲话,莫要再传了!”
那妇人被他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闭了嘴。赵小川不再多言,将马拴在路边的树上,分开人群,挤了进去。
人群中央,是一片不大的空地,刚堆起的一个小小坟包前,还散落着些纸钱灰烬。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就蜷缩在那新坟旁边,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
她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布衣裳,头发枯黄,胡乱地贴在瘦削的脸颊边。脸上、手上都沾着泥污,看不清原本的肤色。她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在里面,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发出太大的哭声,只是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听得人心头发紧。
赵小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放轻脚步,走到女孩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小妹妹,别怕,我是清水镇的捕快,姓赵。”
女孩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维持着那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赵小川又试着问了几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别的亲戚吗?”“以后……有什么打算?”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和那细微的、令人心酸的抽噎。周围的村民七嘴八舌地补充着:“她叫丫蛋,没大名。”“她爹就是独苗,前些年她叔伯家闹饥荒,都搬走了,没音信了。”“能有什么打算,就看哪个好心人给口饭吃呗……”
就在这时,那一直蜷缩着的小小身躯,忽然猛地一晃,毫无征兆地软软向旁边倒去。
“呀!丫蛋!”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赵小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只见小女孩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呼吸微弱。赵小川也吓了一跳,急忙喊道:“快!快去请郎中!”
幸好村里就有一位略懂医术的乡郎中也在围观,他急忙上前,翻开女孩的眼皮看了看,又搭了搭脉,松了口气道:“诸位莫慌,无甚大病,是饿的!怕是好几日没正经吃过东西了,加上悲伤过度,这才虚脱昏过去了。”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有好心的村民赶紧跑回家,端来一碗温热的小米粥,还有一个杂面馍馍。赵小川小心翼翼地接过,扶着女孩,一点点地将米粥喂进她嘴里。
几口温热的粥水下肚,女孩悠悠转醒。她睁开眼,眼神先是茫然,待看清周围的人群和扶着自己的陌生官差时,恐惧瞬间取代了茫然,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开始低声啜泣,身体也微微发抖。
赵小川哪里见过这阵仗,顿时手忙脚乱,笨拙地安慰:“别哭,别哭啊……没事了,没事了。”可他越是安慰,女孩似乎哭得越厉害。
这时,一位之前认识女孩家的大妈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来,蹲在女孩面前,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乡野妇人特有的直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丫蛋,乖娃,莫哭了,啊?你看,这是镇上来的赵捕快,是好人,是官家人!你爹……你爹走了,往后你一个人在这村里咋活?赵捕快心善,想带你去镇上,给你找个好人家,有饭吃,有衣穿,不比在这儿饿死强?”
女孩的哭声小了些,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怯生生地看了看赵小川,又看了看大妈。
大妈见她有所动摇,又加了把劲,故意板起脸道:“快别哭了!再哭,赵捕快就不要你了,看你咋办!听话,跟着去,指定受不了委屈!”
这话果然有效,女孩吓得赶紧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泪,努力止住哭声,只是小小的身子还在因之前的抽噎而一抖一抖,看着愈发可怜。
赵小川心里五味杂陈,既感激大妈的解围,又为这孩子的境遇感到心酸。他放缓了声音,对女孩说:“你先别怕,再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走路。你看看,家里……还有什么想带走的东西吗?我们待会儿就走。”
女孩依旧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啃着那个杂面馍馍,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赵小川。过了好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慢慢站起身,走回那间已经空了、家徒四壁的茅草屋里。
赵小川和众人在外面等着。不多时,女孩走了出来,她手里只拿着一样东西——一把小小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梳子。梳子做工粗糙,梳齿甚至有些疏密不匀,却是她从那空荡荡的家里,唯一带走的念想。
她走到赵小川面前,抬起头,用那双还带着水汽的大眼睛望着他,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赵小川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同时也涌起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他对着周围帮忙的村民拱了拱手:“多谢各位乡亲帮忙,这孩子,我就先带回镇上安置了。”
在村民们复杂的目光——有关切,有同情,也有如释重负——中,赵小川将女孩抱上马背,自己则牵着缰绳,踏上了返回清水镇的路。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寂静的乡间土路上。女孩坐在马背上,小手紧紧攥着那把唯一的木梳,身体僵硬,不敢乱动。她偶尔会偷偷回头,望向那越来越远的村庄,和村口那座小小的新坟,眼圈泛红,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再哭出声。
赵小川牵着马,感受着身后的沉默,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不确定,但更多的,是一种决意。他不知道回到镇上该如何安置这个孩子,是送去慈幼局?还是……他甩甩头,暂时不去想这些。至少,先把她带离那个只剩下悲伤和流言的地方。
前路漫漫,秋风吹动着路旁枯黄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向着清水镇的方向,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