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上的雾气似乎比往日更浓重了几分,沉甸甸地压在酆都上空。
判官殿西侧,一方原本闲置的偏殿今日却门户洞开,檐下新悬起一块玄底金字的匾额:
“枢要参事处”
五个铁画银钩的大字,隐隐流动着判官殿特有的法则辉光,肃穆而威严。
殿内,青石铺地,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法度。
四壁书架林立,虽尚未填满卷宗,却已初具规模。
陆鸣一身崭新的玄青官袍,立于殿中,袍角绣着象征处正品阶的暗云纹,神情平静,眸底却映着跳跃的烛火,深邃难测。
崔珏亲临,玄玉般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只简短勉励数语,强调参事处“监察、协调整顿、稽查”之责重于千钧,关乎地府新序,望好自为之。
言毕,留下数卷关乎各处权责界定的《阴律》节略,便飘然离去。
殿外廊下,隐约有几道来自不同司衙的身影驻足观望,目光复杂,有忌惮,有审视,更有冰冷的算计,旋即又悄无声息地融入浓雾之中。
新衙初立,便已置身于风口浪尖。
陆鸣转身,目光扫过殿内肃立的三人。他的班底,于此初成。
“阿罗。”他看向左侧那道清瘦身影。阿罗依旧一身暗色吏服,闻言微微抬头,眼神沉静如古井,只应了一声:“在。”
无需多言,她手中那枚记录着各类密闻与旧档关联的玉简已表明其职司,乃是情报分析与特殊调查。
“孙毅。”陆鸣目光移向右侧一位面容敦厚、眼神却透着精明老练的中年文书吏。
孙毅原是功过司的老人,精通各类文书流程与潜规则,因性情耿直多年不得升迁,此次被陆鸣特意调来。
他闻声上前一步,躬身道:“卑职在,必竭尽所能,厘清诸司文书流转之弊。”其责在于流程合规监察。
“秦昭。”最后,陆鸣看向一位身着刑罚司特有暗纹劲装、面色冷峻的年轻吏员。
他是钟馗应崔珏之请,特意从刑罚司借调而来的技术好手。
秦昭抱拳一礼,言简意赅:“奉钟司正令,协助陆处正。核验符印,追踪异力,乃分内之事。”其专司物资符印核验与魂力追踪。
至于崔小玉,她并未列于此处属僚序列,此刻正于判官正殿当值。
然方才崔珏离去时,目光与她有瞬间交汇,其中深意,彼此明了。
她将是参事处在律法层面的最强后盾,跨司协作,提供律法支持。
“诸位,”陆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人耳中,“参事处新立,职责所在,必触诸多利益关窍。前路绝非坦途,望诸位谨守本心,秉公持正,共维地府新序。”
三人皆肃然应诺。
恰在此时,殿外一名功过司吏员快步而来,手持一份卷宗,面色恭敬却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禀陆处正,功过司有一批特急‘宁神散’需即刻调往轮回司,安抚新魂。此乃特批急件,流程已走,请参事处核准用印。”
陆鸣接过卷宗,迅速浏览。孙毅在一旁低声提示:“处正,按新规,教化物资调拨超常额,需附功过司核定明细与轮回司接收符文印记,方可核验用印。此卷……仅有功过司单方面批印,且数额……颇为巨大。”
那功过司吏员脸色微变,忙堆起笑容:“陆处正明鉴!只是轮回司那边新魂躁动,急需安抚,以往此类急务皆是先印后补……若因此延误,恐生变故啊。”他语带关切,实则施压。
陆鸣目光平静无波:“规矩既定,便当遵循。延误之责,在流程不合规者,不在我参事处。卷宗退回,重走流程。孙毅,你亲自跟进,务必核清明细与接收符文,若有再以‘惯例’推诿者,记录在案。”
那吏员笑容僵住,眼见陆鸣态度坚决,且句句在理,只得躬身接过卷宗,眼底闪过一丝阴霾:“……是,卑职遵命。”转身离去时,步伐略显仓促。
待其离去,陆鸣看向三位属下:“今日之事,绝非孤例。日后种种‘惯例’、‘急务’皆会成试探利器。孙毅,你主责梳理流程漏洞,尤其关注此类越权批印的‘历史惯例’;秦昭,核验近三月所有大宗物资调拨印鉴与魂力残留,重点比对这批‘宁神散’的批印与以往记录;阿罗,查清这批物资的真实去向,以及功过司左副司近年来经手的所有‘特批’项目。”
“谨遵处正之令!”
三人领命,眼神交汇间已明晰协作之意。
孙毅的流程梳理需秦昭的技术核验作为支撑,而阿罗的情报则将如暗线般穿引其中。
待那功过司吏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浓雾中,孙毅上前一步,眉头微蹙,低声道:“处正,方才那吏员名唤赵胥,乃功过司左副司麾下亲信。此人素来圆滑,擅钻营。他此番前来,恐非单纯递送卷宗,更像是……奉命试探。”
陆鸣颔首,目光深邃:“试探虚实,探我底线。若我此次退让,日后此类‘特批急件’便会源源不断,新规形同虚设。”
他指尖轻抚过案上那卷《阴律》节略,“他们想用‘惯例’蚕食法度,我便以法度为刃,反戈一击。”
秦昭冷声道:“那批‘宁神散’数额巨大,远超寻常安抚之用。其批印魂力波动……”
他闭目感知片刻,“……与存档中左副司平日批印略有差异,虽极力模仿,然其核心魂纹略显虚浮,似有强行催发之象。”
阿罗无声地上前,指尖在玉简上轻轻一点,一道微光闪过:“赵胥离去时,魂息有异,隐有一缕极淡的焦躁与……怨愤。并非针对处正您,更像是……担忧某事败露的惊惧。”
她抬起眼帘,“此外,三月前,功过司曾有一批‘凝魂墨’以类似‘特批’方式调出,记录标注为‘教化耗用’,但接收方模糊,最终去向……成谜。”
陆鸣眼中寒光一闪:“凝魂墨?”
他话音有极其短暂的停顿,此物名称,与他记忆中某些敏感卷宗悄然重叠。
那癸卯年特供物资清单上,似乎也有类似名目的“墨”材,虽用途标注不同,但这名称的巧合,瞬间勾起了他对孟夫子大案核心证据的记忆。
难道,这看似不起眼的“凝魂墨”,与那桩动摇地府根基的大案,竟有某种隐秘关联?
他迅速收敛心神,追问道:“此物……与这批宁神散可有关联?”
阿罗摇头:“明面无关。但两批物资调拨间隔、经办人员、乃至批印手法,皆有微妙相似。需深入追查。”
陆鸣沉吟片刻,决断道:“好!孙毅,你立即调取近一年所有‘特批’物资卷宗,重点核查左副司经手项目,梳理其‘惯例’脉络与漏洞。秦昭,彻查这批宁神散批印魂力源头,并与那批凝魂墨批印进行交叉比对,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模仿签字,又是谁在真正受益!阿罗,动用一切渠道,盯紧赵胥及左副司近日动向,查清那批凝魂墨最终流向何处,用于何事!”
他目光扫过三位属下,语气沉凝:“对方已出招,试探不成,恐有后手。我等须以快打慢,在其尚未察觉前,揪住线头,撕开缺口!此案,便是我枢要参事处立威之机!”
“是!”三人凛然应命,迅速散去,各司其职。
殿内重归寂静,唯余陆鸣一人。
他缓步走至窗前,望着窗外那似乎永恒不变的灰蒙天空与翻滚的雾气。
此刻,那雾气仿佛感知到他心中决绝的意志,翻滚得愈发剧烈,如同无数暗流在看不见的深渊下汹涌碰撞,即将冲破某种临界。
指尖的判官笔仿品再次传来轻微的灼热感,这一次,却带着一丝锐利的锋芒。
“功过司……左副司……凝魂墨……”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看来,这地府的浑水,比我想象的更深。也好,便从你这‘惯例’开始,将这潭水,彻底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