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阵”的光晕在值房内无声流转,将外界的喧嚣与恶意隔绝开来,却隔不断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压力。
烛火摇曳,映照着四张疲惫而专注的脸庞,这是一个注定无眠的夜晚。
孙毅终究是撑不住了,脑袋一点一点,最终趴在了堆满卷宗的案几上,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支朱笔,鼾声轻微却急促,显然连梦境都不得安宁。
阿罗不再踱步,她盘膝坐在门后阴影里,双目微阖,呼吸绵长,看似入定,但周身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煞气,如同蛛网般遍布值房每个角落,任何一丝异常的魂力波动都休想逃过她的感知。
秦昭面前的几面光幕比之前暗淡了许多,他时不时往嘴里塞一颗提神醒脑的丹药,手指因长时间高强度的魂力输出而微微颤抖,但仍顽强地维持着阵法的稳定以及与崔小玉那边的加密通讯通道。
值房中央,最大的桌案上铺满了写满字的宣纸、古朴的竹简以及散发着微光的玉简。陆鸣和崔小玉相对而坐,构成了今夜“铸剑”的核心。
陆鸣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眶深陷,但瞳孔深处却燃烧着惊人的光芒。
他面前摊开一张巨大的特制宣纸,上面用朱笔和墨笔勾勒出复杂的框架、箭头与关键词。他的工作,是构建整个报告的“魂”,宏观逻辑与战略导向。
“地府近五十年,各司衙职能扩张逾三成,但对应资源配给增幅不足一成半……”陆鸣写下这一行,随即停顿,指尖敲打着桌面,“这个对比要突出,但不能直接指责判官殿分配不公。”
一旁的崔小玉闻言,头也不抬,清冷的声音响起:“可引《三界盟约·资源通则》第七条:‘资用相济,量与事合。’此为基本原则。表述可改为:‘现有资源配给模式与各司衙职能动态扩展间,存在持续适配之客观需求。’”她面前摊开着《阴律》古老刻本、《三界盟约》残篇以及厚厚的天庭《通则》注解玉简。
陆鸣眼神一亮:“好!‘客观需求’,既点出问题,又规避了直接指责。后续建议便可顺理成章:‘提请天庭巡察使考量,可否建立地府资源需求与效能动态评估机制,以确保资用相济之古训落到实处。’”他将这句话添加上去。
这便是他们工作的核心模式:陆鸣提出尖锐的观察和战略意图,崔小玉则像最精密的过滤器与加固层,为每一句话找到坚实无可辩驳的法理依据,并将可能授人以柄的表述,转化为严谨、克制、甚至带有“建设性”的官方语言。
“轮回司那边,‘往生流程繁琐,魂魄滞留日增’这个点必须保留,这是最能引发共鸣的痛点。”陆鸣沉吟道。
崔小玉纤细的手指在一卷古老的《天条·轮回纲目》上划过:“依据可用‘轮回有序,流程谨严,然法理之严与众生之便,当求其平衡。’将此句置于前,再将问题表述为‘然察近年纪录,部分流程节点或存优化空间,以期提升轮回效率,普惠众生。’如此,既符合天条精神,又指明了方向。”
“普惠众生……好!”陆鸣颔首,迅速记录,“建议部分就可写‘建议天庭统筹,研讨简化特定轮回流程之可行性,彰显天道贵生之德。’”
工作紧张而高效,但压力无时无刻不在。
突然,笼罩值房的“镜花水月阵”光晕一阵剧烈荡漾,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外部传来沉闷的魂力撞击声,显然有人在不惜消耗,试图强行干扰或突破。
秦昭身体一颤,闷哼一声,双手疾点,强行稳定阵法,一缕鲜红的魂血自他嘴角渗出。
一直闭目感知的阿罗猛地睁开眼,看到那缕魂血,瞳孔骤缩。
她周身煞气不再是弥漫,而是瞬间凝成一股,如血色的矛锋,直指阵法波动最剧烈之处,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攻击者撕碎。
她没有看秦昭,但紧咬的牙关和更加冰冷的语气泄露了她的情绪:“他们找死!”
孙毅被惊醒,骇然看着波动不止的光晕,下意识地扑到装有核心数据备份的玉简盒上。
陆鸣和崔小玉手中的笔同时一顿,纸张上的墨迹洇开一小点。两人对视一眼,没有任何言语,却从对方眼中读到了同样的决绝的绝不能停!
“秦昭,顶住!阿罗,稳住阵脚!小玉,我们继续!”陆鸣的声音斩钉截铁,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回宣纸,笔尖移动得更快。
崔小玉也只是微微蹙眉,便再次低下头,专注于眼前的律法条文,仿佛外界的冲击不过是蚊蚋之声。
在阵法明灭不定的光芒和隐隐传来的冲击声中,两人的配合反而更加默契。陆鸣的框架越发清晰尖锐,崔小玉的法理支撑也越发缜密牢固。
一个个地府积弊被精准定位,一条条看似“合理化”的建议被提出,所有这些都巧妙地引向同一个结论:地府问题深重,非内部可解,亟需天庭更高层面的关注与介入。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阵法的嗡鸣声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丝熹微。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试图透过窗棂时,崔小玉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并将对应的法理依据出处清晰地标注在一旁。
她轻轻放下那支陪伴了她一整夜的狼毫笔,指尖微微颤抖,向来清冷如玉的脸上,也难掩极度的疲惫,但她看向那厚厚一叠最终草稿的眼神,却异常明亮。
陆鸣接过崔小玉递过来的、已经整合誊写好的报告玉简。
他并未立刻查看,而是闭上眼睛,将魂力缓缓注入其中。
刹那间,海量的信息在他识海中流过。严谨的结构、翔实的数据、克制的言辞、无处不在的法理依据……
整份报告如同一件精心锻造的艺术品,看似客观平静的叙述下,潜藏着足以撼动现有格局的汹涌暗流。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值房内的同伴:脸色苍白却强撑着的秦昭、眼含血丝但警惕不减的阿罗、抱着玉简盒惊魂未定的孙毅,还有对面虽然疲惫却坐姿依旧挺拔的崔小玉。
值房内彻夜的紧张、疲惫、焦虑,在这一刻,化为一种异常的宁静与肃穆。所有人都看着陆鸣手中那枚看似普通、却重若千钧的玉简。
陆鸣将玉简紧紧握住,指尖能感受到其内蕴含的冰冷与坚韧,以及那份呼之欲出的、亟待破开迷雾的锐利。
“剑,已成。”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仿佛已经穿透墙壁,看到了外面即将到来的风暴。
“接下来,就是如何将它,递到最该看到它的人手里。”
晨光渐亮,温柔地洒进值房,照亮了满地的草稿、熄灭的烛台、以及四人疲惫却异常坚定的面容。陆鸣手中的玉简,在晨曦的映照下,泛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一道微光在玉简平滑的表面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却锐利得像是出鞘前的一瞬寒芒。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一场由这份报告引发的风暴,也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