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观。
这座坐落在江城郊外,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道观。
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青砖黛瓦,飞檐翘角。
三清殿内,香烟缭绕。
苏长青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拿着一串念珠,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
他的身后,苏远山正拿着一把扫帚,默默地清扫着殿前的落叶。
他只有一只手臂,动作虽然有些迟缓,但却异常认真。
每一扫,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爸。”
苏远山扫完最后一片落叶,直起腰,看着父亲的背影,轻声唤道。
苏长青没有回头,只是手中的念珠停顿了一下。
“怎么?心乱了?”
“没有。”
苏远山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小文的事。”
“想什么?”
“想…我们当初是不是做错了。”
苏远山叹了口气,走到一旁的石阶上坐下。
“这孩子,从小就跟我不亲,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我也知道,我不该怪他。”
“他妈走得早,是我没照顾好他。”
“可是…”
他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左袖管,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那时候,我心里有气啊。”
“我恨那个厉鬼,也…有点恨他。”
“如果不是因为他那一笔画错,我也不会…”
“住口!”
苏长青猛地睁开眼,转过身,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威严的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怒意。
“这种混账话,以后不许再说!”
“那是意外!是命数!”
“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
苏远山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愧疚。
“所以我才把他赶出去,我怕…我怕我哪天忍不住,真的会伤了他。”
“让他走,也是为了保护他。”
“我们苏家这点家底,迟早是要败光的。”
“这世道越来越乱,他一个没有半点道行的普通人,留在这里,只能是个死。”
“去外面,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苏长青看着儿子那颓废的模样,眼中的怒意渐渐消散,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远山啊…”
他走到儿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糊涂啊。”
“那孩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以为他是灾星?”
“你以为他克死了他娘,害残了你?”
“错!”
苏长青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又神秘。
“那是‘天厌’。”
“天厌?”苏远山猛地抬起头,一脸的震惊。
“对。”
苏长青点了点头,“古籍有云:天厌之人,生而知之,不入轮回,不沾因果。”
“这种人,天生就被天道所厌弃。”
“所以,他看不到鬼神,也修不了道法。”
“因为,这天底下的规矩,管不了他。”
“但他也是…唯一能打破规矩的人。”
苏长青看着远方,目光深邃。
“你以为那个厉鬼是因他而起?”
“不,那是那个厉鬼,在怕他。”
“它想在他成长起来之前,杀了他。”
“你那条胳膊,是替他挡了灾。”
“但也正是因为你挡了这一下,才让他活到了今天。”
苏远山的手微微一颤,手中的扫帚在地面上划出一道轻微的痕迹。
这些话,父亲以前从来没有跟他说过。
“那…那为什么…”
“为什么要默许我赶他走?”
苏长青苦笑了一声,“因为白云观太小了,容不下这条龙。”
“而且,我们也教不了他。”
“他的道,不在山上,而在山下。”
“在那个…真正的人间。”
他想起了昨晚在顾记餐馆看到的一幕。
那个曾经连符笔都拿不稳的孩子,如今却能在一群玄学世家中间,游刃有余地端茶递水。
那个曾经眼神躲闪,自卑怯懦的孩子,如今却能挺直腰杆,自信地笑着。
“顾渊…”
苏长青念着这个名字,眼神里带着一丝敬佩。
“那个年轻人,不简单啊。”
“他看懂了小文,也看懂了这世道。”
“他给了小文一个家,也给了他一条…我们给不了的路。”
“爸,那我们…”
“我们?”
苏长青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尊庄严的三清神像。
“我们就守好这扇门吧。”
“等哪天他在外面累了,倦了。”
“至少,还有个能回来看一眼的地方。”
苏远山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重新拿起扫帚,走向了更远的台阶。
“我知道了。”
他的背影,似乎比之前,更加挺拔了一些。
……
顾记餐馆。
苏文正在后厨切菜。
他不知道在遥远的白云观里,那场关于他身世的对话。
他只知道,今天的萝卜,特别水灵。
“笃笃笃…”
菜刀在案板上跳动,节奏轻快。
“小苏,萝卜切太厚了。”
顾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轻不重。
“啊?哦!”
苏文连忙停手,看了看自己切的萝卜片,确实有点厚薄不均。
“心不静。”
顾渊走到他身边,拿过菜刀,随手切了几片。
薄如蝉翼,透光可见。
“昨晚见过家里人了,心乱了?”
顾渊放下刀,淡淡地问道。
苏文愣了一下,看着老板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羞愧。
“老板,我…我是有点乱。”
“昨晚爷爷和父亲虽然没多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好像不怪我了。”
“可是我…”
他看着自己身上这件道袍马甲,声音有些低沉。
“我是被赶出家门的,按理说,已经不是苏家的弟子了。”
“但我现在学的,悟的,甚至您给我的这支笔,却又都离不开道。”
“我觉得自己像个…两边都不靠的道士。”
他心里有些惶恐。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算不算是偷师,又或者算不算是对祖师爷的不敬。
“所以呢?”顾渊看着他。
“所以…我想写一份表文。”
苏文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我想正正式式地,给祖师爷上个表。”
“不是求他们原谅,也不是求重回山门。”
“我就是想告诉列祖列宗。”
“苏家第十九代传人苏文,虽然不在山上修道,虽然只是个洗碗的厨子。”
“但我修的,是人间烟火道,行的是正气!”
“我没给苏家丢脸!”
他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顾渊,生怕老板觉得他这是在搞封建迷信。
顾渊看着他,眼神微微波动。
表文,是道士沟通天地、祖师的一种文书。
烧化表文,便意味着誓言已立,天地共鉴。
这小子,是想彻底解开自己的心结,给自己正名。
“可以。”
顾渊将菜刀还给他,语气平静。
“去写吧,写完了,去门口的长明灯那儿烧。”
“那里的火,通透,祖师爷看得清。”
苏文眼睛一亮,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谢老板!”
他转身跑去柜台,找出最好的黄纸和朱砂,提笔便写。
这一次,他的手没有抖。
每一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力透纸背。
那是他的决心,也是他的道心。
片刻后,他拿着写好的表文,走到门口的长明灯下。
火光映照着他年轻的脸庞。
“苏家弟子苏文,虽身在市井,然道心未泯,今以烟火为炉,炼红尘百味,愿修人间正道,护一方安宁,恳请祖师爷明鉴!”
他默念着表文上的内容,然后将黄纸点燃。
火苗蹿起,化作缕缕青烟,消散在清晨的风中。
那一刻,苏文感觉自己肩膀上那最后一点沉重的枷锁,也随着青烟一同散去了。
他看着天空,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行了,别傻笑了。”
顾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仪式搞完了,该干活了。”
“中午,加个菜。”
“什么菜?”
“红烧萝卜。”
“啊?又是萝卜?”
“怎么?嫌弃?”
“不,老板。”
苏文这一次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急着拍马屁。
而是摇了摇头,声音清朗:
“大道至简,萝卜若是做得好,也是人间至味。”
“我这就去切。”
顾渊微微颔首,没再多言,径直走向了躺椅。
后厨里,苏文拿起那把熟悉的菜刀。
面对着案板上那根带着泥土气息的白萝卜。
他没有急着下刀,而是先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呼吸,直到心跳与这后厨的律动合二为一。
“笃、笃、笃…”
刀刃才落下。
声音不再轻浮欢快,反而是沉稳有力,节奏分明。
每一片萝卜都厚薄如一,晶莹剔透。
此刻,仿佛他手里握着的不是菜刀,而是那支玄黄两仪笔。
案板上的也不再是萝卜,而是一张等待他落笔的黄纸。
一刀一划,皆是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