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
冻了一冬的土地彻底酥软了,踩上去像踩在厚实绵软的黑糕上,噗嗤作响,留下深深的脚印。空气里弥漫着冰雪消融后特有的、清冽又湿润的泥土腥气,吸一口,凉丝丝直透肺腑,却带着让人心痒的生机。
王龙飞正弓着腰,在那五亩已经化透的承包地里试犁。新买的二手小犁铧吃进泥土,翻起深褐色的、湿润的土浪,散发出沉睡一冬后苏醒过来的浓郁地气。黄豆兴奋地在翻新的田垄间跑来跑去,嗅着新鲜泥土,不时打几个喷嚏。
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他直起腰,手搭凉棚望去。只见一辆出租车卷着泥点子,歪歪扭扭地停在了地头土路上。
车门打开,跳下来的竟是李强。还是那件不太抗冻的薄羽绒服,拖着那个崭新的行李箱,脸上却没了上次来的好奇和轻松,反而带着点风尘仆仆的憔悴和一种下了狠心的决绝。
“强子?”王龙飞扔下犁,诧异地迎上去,“你咋又跑来了?深圳那边…”
李强把行李箱往地上一墩,抹了把脸,挤出个笑,笑容里却有点苦:“辞了。干着没劲,老板画饼,天天加班,钱没挣着几个,落了一身毛病。想想没意思。”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股都市的憋闷全吐出来,换上新土的清气,“飞哥,我…我来投奔你了。你说得对,还是得干点实在的。”
王龙飞愣住了,看着他,又看看他脚边那个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行李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起上次李强离开时那句玩笑话。
“飞哥,”李强见他不说话,有点急,语气也认真起来,“我不白吃你的。我能干活!脑子也活!你那个网上卖菜的摊子,我能帮你弄!打包、发货、跟人扯皮、算账…这些我在行!地里的重活我也能学!你就把我当个学徒工,管吃管住就行,工钱…工钱看着给!”
他说得急切,眼神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恳切。
王龙飞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自己那双沾满泥巴的手,又看向李强那双虽然疲惫却闪着光的眼睛。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春耕在即,活儿确实多,大棚要管,外面五亩地要种,快递量也越来越大,一个人确实忙得脚打后脑勺。李强脑子活,会来事,网上那一套他比自己懂…
风险也有。合伙的生意不好做,理念不合、分钱不均,最后朋友变仇人的例子太多了。
但…他看着李强那股子豁出去的劲儿,心里那点犹豫慢慢被冲散了。
“想好了?”他问,声音沉稳下来,“种地不是闹着玩的,比城里打工累,钱也不一定多。”
“想好了!”李强斩钉截铁,“累死也比憋屈死强!跟着飞哥干,心里踏实!”
王龙飞点点头,没再多说,弯腰拎起他的行李箱:“走,先回家。住的地方挤点,你别嫌乎。”
行李箱轮子在泥地上拖出两道深深的辙印。
回到老屋,王龙飞把偏房收拾出来,支了张简易板床。李强也不挑剔,放下行李就撸起袖子:“飞哥,有啥活儿,吩咐!”
下午,王龙飞就没下地,带着李强熟悉情况。先去大棚,讲解怎么控温、怎么浇水、怎么采收;又去看了那五亩待耕的地,说了春耕的计划;最后把电脑打开,给他看网店的订单、后台数据、快递记录和网友互动。
李强听得极其认真,眼睛放光,不时提出些问题,有些想法甚至让王龙飞觉得眼前一亮。
晚上,王龙飞炒了几个菜,蒸了一锅馒头,算是给李强接风。饭桌上,他拿出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账本,摊开。
“强子,亲兄弟明算账。”他语气严肃,“既然你来了,想一起干,咱就得把规矩立前头。目前就这情况,收入、支出、盈余,都在这。你算学徒,头三个月,管吃住,一个月给你…一千五。三个月后,看情况,咱们再商量分红或者涨工钱。你看行不行?”
李强扒拉着饭,看了一眼那账本上并不惊人的数字,毫不犹豫地点头:“行!飞哥你说了算!我知道刚起步难,钱多钱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事干,有奔头!”
吃过饭,王龙飞开始剪辑当天的视频。李强凑在旁边看,时不时插嘴:“飞哥,这镜头晃了…这段掐了别要…哎,这标题得改改,不够吸引人…”
王龙飞由着他叽叽喳喳,竟觉得屋里多了个人气,没那么冷清了。
视频最后,王龙飞把镜头对准了正在笨拙铺床的李强。
“今天,二月二,龙抬头。”他对着镜头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地里来了个新伙计,我以前的工友,强子。以后,就不是我一个人折腾了。”
视频发出去没多久,评论区就炸了。
“哇!团队扩大了!”
“欢迎新队友!博主终于有帮手了!”
“强子看着挺精神!加油!”
“期待双人合璧,做大做强!”
“黄土坡老农”也留言:“好事!有个帮手轻省不少。开春活儿多,注意分配,别累垮了。”
王龙飞把手机递给李强看。李强看着那些滚动的欢迎和鼓励,眼睛有点湿,挠着头嘿嘿傻笑。
夜里,王龙飞躺在炕上,听着隔壁偏房传来的、李强轻微的鼾声,久久没有睡着。
压力似乎更大了,得多养一个人。但某种沉重的、一直压在他肩上的东西,仿佛被分走了一半。
窗外,春风拂过解冻的土地,发出细微的声响。
龙抬头了。地,该好好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