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交。”
老者那干涩沙哑的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铁坨,砸进林清音的耳朵里,震得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看着那杆乌黑的铜秤,其中一个空盘微微下沉的幅度极小,却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把她未来的一切都吸了进去。预支未来?典当灵魂?她刚刚……真的说出了这样的话?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让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甚至能感觉到,在老者说出“成交”二字的瞬间,周遭那昏黄的光线都似乎扭曲了一下,空气里陈旧的味道里,混进了一丝更阴冷、更虚无的东西,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像蛛网,粘稠而难以挣脱。
老者不再看她,他慢腾腾地从柜台底下抽出一张纸。那纸的颜色泛黄,边缘有些毛糙,像是放了很久。纸上没有字,只有一些扭曲的、暗红色的纹路,看着不像墨迹,倒像是干涸的血痕自行勾勒出的诡异图案。
他将这张纸推到林清音面前,又递过来一支笔。笔杆是森白的骨头磨成的,笔尖却透着一种活物般的暗红。
“名字。”老者言简意赅,眼皮耷拉着,仿佛只是在进行一项寻常的手续。
林清音的手指冰凉,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她看着那张无字的、透着不祥的契约,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搅。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呛得她想咳嗽。她伸出手,指尖碰到那骨笔时,一股阴寒顺着指尖直往骨头缝里钻,激得她差点把笔扔掉。
她握紧了笔,笔杆冷得像冰。她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身上、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的墨渊,他颈后那道暗红纹路在昏黄灯光下,像一只窥视的眼睛。不能再犹豫了。
她咬着牙,在那张黄纸的右下角,颤抖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林清音”。
三个字落下,笔尖那暗红色的“墨”仿佛活了过来,迅速渗入纸中,与她名字的笔画融为一体,颜色变得愈发深沉,几乎成了黑色。与此同时,她感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疼,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瞬间弥漫开来,好像身体里某种无形但很重要的东西,被抽走了一部分。
契约完成的那一刻,柜台上的那杆乌黑铜秤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嗡鸣,那下沉的秤盘缓缓恢复了平衡。
老者伸出干枯得像鸡爪的手,将那张契约轻轻拿起,折叠好,收入袖中。整个过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收了一件普通的抵押品。
“客人,契约已成。”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墨渊,“‘货’我们收了。”
他话音落下,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林清音只觉得扶着墨渊的手臂一轻,墨渊的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缓缓平躺着悬浮起来,离地约莫一尺高,飘向了柜台后方那片被油灯光晕笼罩不到的更深邃的黑暗里。
“墨渊!”林清音下意识地想抓住他,手却捞了个空。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墨渊的身影被那片黑暗吞没,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空落落的恐惧攥紧了她。
柜台后的老者不再理会她,又拿起那块软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那杆乌黑铜秤,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林清音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她听着自己过快的心跳声,听着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感觉每一息都漫长无比。她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当铺会怎么救他?清除那侵蚀会不会有危险?她付出的代价,未来会以怎样的方式应验?那种灵魂被标记、被觊觎的感觉若有若无,让她脊背发寒。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是一炷香,也可能是一个时辰,柜台后的黑暗里,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一股淡淡的、带着清凉药香的气息弥漫开来,驱散了一些之前的阴冷。接着,一个人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
是墨渊。
他依旧闭着眼,但不再是之前那种死寂的灰败,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虽然仍显苍白,却不再是濒死的模样。他胸口的起伏变得清晰而平稳,呼吸均匀有力。最明显的是,他颈后那道如同附骨之疽的暗红纹路,此刻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点极浅的印记。
他悬浮着,飘回到林清音面前,然后缓缓落下,双脚触地,虽然依旧需要倚靠着柜台才能站稳,但至少,他站住了。
林清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猛地扑上前,手指颤抖地想去碰碰他的脸,确认这不是幻觉,又在快要触及时僵住,生怕一碰就碎。
就在这时,墨渊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起初还有些涣散和迷茫,映着昏黄的灯光,像是蒙着一层薄雾。他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首先看到的,就是近在咫尺、眼眶泛红、脸色比自己好不了多少的林清音。
他眉头下意识地蹙起,似乎想移动一下,立刻牵动了胸口的伤,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还是靠着柜台站稳了,目光扫过周围这陌生而诡异的环境,最后落回林清音脸上,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和一丝不确定:
“……清音?这是……哪里?”
听到他清晰地问出这句话,林清音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强忍了许久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她赶紧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了下眼睛,鼻音浓重地含糊道:“没……没事了,我们先出去。”
她不敢看他,也不敢在这里多待一秒。她伸手扶住他,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真实的温度和力量,那颗一直悬在深渊边缘的心,才终于晃晃悠悠地,落回了一点实处。
她搀扶着墨渊,几乎是逃也似的,踉跄着走向那扇低矮的黑门。
身后,柜台后的老者,依旧在擦拭着那杆乌黑的铜秤,头也没抬。
门外,码头上,谢九安正蹲在昏睡的苏曼旁边,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划拉着潮湿的木板。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林清音搀扶着明显好转、甚至已经苏醒的墨渊走出来时,他脸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那惯有的、带着点玩味的笑容又挂回了嘴角。
“哟,活着出来了?看来当铺的生意,确实童叟无欺啊。”他站起身,拍了拍手,目光在墨渊和林清音之间扫了个来回,尤其是在林清音那还没完全褪去红晕的眼角和略显苍白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林清音没心思理会他的调侃,她现在只想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走。”她低声道,声音还有些发哑。
那艘挂着白灯笼的乌篷船,依旧悄无声息地停在码头边,像一具等待装载货物的黑色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