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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刨木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

作坊内昏暗的光线似乎都凝滞了,只有细小的木尘在从门框斜射而入的光柱中缓缓飘浮。佝偻的背影顿在原地,仿佛一尊被时光遗忘的木雕。时间似乎被拉长,每一息都变得无比煎熬。荀渭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砰砰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震聋他自己的耳朵。手心里的冷汗已经濡湿了残存着墨迹和血污的指尖。

那背影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迟滞感,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一张脸,在昏暗中逐渐清晰。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布满了刀刻斧凿般的深壑皱纹,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后的黑褐色,粗糙得像老树的皮,又像是存放过久、失水皱缩的橘皮。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浑浊不堪,眼白泛着黄翳,瞳孔似乎没有任何焦点,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呆滞。

这是一个老哑巴。荀渭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得到了印证。

那浑浊的、似乎毫无生气的目光,先是落在荀渭身上那件过于扎眼的白鹭书院院服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下移,扫过他额角已经凝结、但仍显狰狞的血痂,他苍白如纸、惊魂未定的脸,最后,落在他那双虽然经过擦拭、却依旧能看出污渍和些许暗红痕迹的手上。

老哑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没有好奇,甚至连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都没有。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浑身透着狼狈、血腥和恐慌的少年,而只是一段需要刨平的木头。

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让荀渭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急切、恐惧和那点可怜的企图,在这双空洞的眼睛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舔了舔干裂得快要出血的嘴唇,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脏。他不得不再次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和干渴而更加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轮上磨出来的:

“老丈…叨扰了。我…我想买一口‘急用’的棺材…能、能立刻‘躺进去’的那种。”他刻意加重了“急用”和“躺进去”这两个词,目光死死盯着老哑巴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理解或暗示。

老哑巴依旧是那副麻木的神情。他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从荀渭脸上移开,扫了一眼铺子内外。然后,他什么也没表示,只是默默地转过身,佝偻着背,朝着作坊更深处、那片更加昏暗的阴影里,蹒跚地走去。

他走得很慢,脚步拖沓,发出沙沙的声响。

荀渭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拒绝了?没听懂?还是去叫人了?

一瞬间,无数的猜忌和恐惧再次涌上心头。他几乎要立刻转身,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理智告诉他,出去就是死路一条。这间透着阴森死气的棺材铺,竟成了他眼下唯一可能的风暴眼。

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没入黑暗的佝偻背影,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如同拉满的弓弦。

黑暗中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翻找声,还有木头摩擦地面的沉闷声响。

过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老哑巴的身影重新从昏暗处浮现。他吃力地拖拽着一口棺材。那棺材看起来比门口摆放的那些成品还要简陋粗糙得多,木板厚薄不均,甚至能看到毛糙的木刺,棺盖也只是几块木板简单拼凑,连漆都没有上,露出木头原本的苍白底色,像是某种巨大野兽的骸骨。

老哑巴将棺材拖到作坊中间一块稍微空旷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抬起头,再次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荀渭,用下巴极其轻微地朝那口棺材点了点。

意思再明白不过。

就是这口。现在就能“躺”。

荀渭看着那口散发着新鲜松木气味的、粗糙原始的薄棺,胃里又是一阵翻腾。这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他这种横死暴卒、无处收殓的人准备的。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

但是,他没有选择。

就在这时——

“哐哐哐!哐哐哐!”

一阵粗暴的、毫不留情的砸门声,如同骤雨般从巷口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凶神恶煞的呵斥声,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听不真切,但那特有的公门腔调和不容置疑的嚣张气焰,如同冰锥般刺穿了这小小棺材铺的相对宁静。

“开门!官差查案!速速开门!” “有没有看到一个穿书院衣服的小子?!” “敢有隐瞒,以同党论处!”

来了!他们搜过来了!速度竟然这么快!

荀渭的脸色瞬间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巨手,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看向老哑巴,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最后的哀求。

老哑巴那一直麻木的脸上,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他的动作忽然变得异常迅速,与他老迈佝偻的外表截然不同!他猛地一抬手,指向那口敞开的、散发着松木腥气的薄棺,目光锐利地刺向荀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快!进去!

砸门声和呵斥声越来越近,显然正在逐户排查,马上就要轮到这巷子尽头的棺材铺!

再也容不得丝毫犹豫!

荀渭把心一横,牙关紧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那口棺材旁,手忙脚乱地,甚至带着一丝自暴自弃的疯狂,翻身跌入了那口冰冷的、粗糙的棺材之中!

棺底冰冷坚硬,硌得他生疼。浓烈的、未经处理的松木气味和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混合在一起,猛地涌入他的口鼻,几乎让他窒息。内部空间极其狭小,他不得不极力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才能勉强容纳。

下一刻,头顶的光线骤然消失!

沉重的、粗糙的棺盖被老哑巴猛地推上,严丝合缝地盖住了棺椁!最后映入荀渭眼帘的,是老哑巴那双在缝隙中一闪而过的、依旧浑浊却似乎多了一丝别样情绪的眼睛。

彻底的黑暗!绝对的寂静!

他被完全封闭在了这口狭小的、为他准备的木棺之中!

“砰!砰!砰!”

棺材铺那扇本就歪斜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用更大的力气粗暴地砸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踹开。

“开门!死人了听不见吗?!官差办案!”吼声几乎就在门外。

棺材内的荀渭,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如同海啸。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疼痛来抑制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恐惧尖叫。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听觉在这一刻被放大到了无限敏锐的程度。

他听到老哑巴拖沓的脚步声走向门口。

听到门闩被缓慢拉开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听到木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的闷响。

“老东西!磨磨蹭蹭想死吗?!”一个极其不耐烦的、凶恶的声音吼道,显然是差役头目。

“班头,跟个老哑巴废什么话,看样子也问不出什么。”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谄媚和不在意。

“搜!都给老子仔细搜!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那小子手上沾了血,跑不远!”那班头厉声吩咐道。

杂乱的脚步声立刻涌入这间不大的棺材铺。荀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听到脚步声就在他的“藏身之所”周围来回走动,甚至有人用手里的棍棒随意地敲打着摞起来的棺材,发出“咚咚”的空响。

每一次敲击,都像是直接敲在他的心脏上。

“头儿,这破地方,除了棺材还是棺材,一股死人味,能藏什么人?”一个差役抱怨道,声音里满是嫌恶。

“少废话!掀开几口看看!”那班头似乎并不完全放心。

荀渭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脊背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内衫。他蜷缩在冰冷的棺底,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绝望地等待着那最终时刻的降临。他甚至能想象到棺盖被猛然掀开,刺目的光线涌入,差役那张狞笑的脸…

就在这时,老哑巴忽然发出了几声急促而嘶哑的、“啊啊”的声响,像是在极力表达着什么。

脚步声停了下来。

“老哑巴,你瞎比划什么?”班头的声音带着疑惑。

“啊啊…呃…”老哑巴的声音更加急切,还伴随着手指敲击木头的声响。

外面沉默了片刻。另一个差役似乎明白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诡异:“头儿…他好像说…说这些是…是给西市那群刚饿死的流民准备的…还没钱买石灰消毒…怕…怕沾了瘟病…”

“瘟病?!”那班头的声调瞬间变了,带着明显的忌惮和厌恶,“操!你怎么不早说!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脚步声迅速后退,仿佛避之不及。

“走走走!这鬼地方有什么好搜的!那小子再蠢也不会往这种地方钻!去别处看看!”班头的声音带着恼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伴随着低声的咒骂和嫌弃。门被重重地带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棺材铺内,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棺材内的荀渭,依旧保持着那个极度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许久,直到外面再也听不到任何可疑的声响,只有老哑巴那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重新响起,他才如同一个被拉出水面的溺水者,猛地张开嘴,贪婪而又压抑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浓烈的松木和死亡的气息涌入肺腑,却让他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冷汗已经将他全身湿透,此刻贴在冰冷的棺板上,带来一阵阵寒颤。

他还活着。暂时…安全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庆幸,有后怕,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屈辱和悲凉。荀家虽贫寒,祖上也曾出过读书人,何曾想过有一天,他荀渭会像一具真正的尸体一样,蜷缩在一口廉价薄棺之中,依靠着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哑巴和“瘟病”的恐吓,才能苟全性命?

棺材盖并没有被立刻打开。

他就这样被遗忘或者说被暂时安置在这片绝对的黑暗和寂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陪伴。前世的惨死,方才的搏杀,亡命的奔逃,差役的呵斥…所有画面杂乱无章地在脑海中翻腾、碰撞,最后都化作了那滩不断蔓延的、温热的鲜血,和李承佑那双死不瞑目的、充满惊愕的眼睛。

杀人了…

这个事实,在这密闭的、属于死人的空间里,变得无比清晰和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头顶上方,终于传来了棺盖被缓慢推移的摩擦声。

一丝微弱的光线,伴随着新鲜了许多的空气,从逐渐扩大的缝隙中渗入。

荀渭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挣扎着想要坐起身,逃离这口令他窒息的棺材。然而,因为蜷缩太久,四肢早已麻木僵硬,加上心神激荡,他刚抬起上半身,便一阵头晕目眩,又重重地跌了回去,后脑勺磕在棺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一只枯瘦粗糙、布满老茧和木刺划痕的手,从上方伸了下来,稳稳地抓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臂。那手劲出乎意料地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他缓缓从棺材里搀扶了起来。

重新接触到作坊内相对开阔的空间和光线,荀渭贪婪地呼吸着,尽管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木材和油漆的味道,却感觉如同重获新生。他依靠着棺壁,双腿酥软,几乎站立不住,只能勉强支撑。

老哑巴就站在他面前,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麻木样子,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搜查从未发生过。他默默地递过来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半碗清澈的、微微冒着热气的温水。

荀渭愣了一下,看着那碗水,又看看老哑巴那双空洞的眼睛,喉头一阵哽咽。他颤抖着伸出依旧有些发麻的手,接过陶碗,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风度,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将那半碗温水一饮而尽。

温水划过干涩刺痛的喉咙,落入空荡荡、冰冷痉挛的胃袋,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是他重生以来,感受到的第一丝,也是唯一一丝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

喝完水,他将陶碗递还,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多…多谢老丈救命之恩。”

老哑巴接过碗,看也没看他,只是转身将碗放回原处,然后又拿起刨子,走到工作台前,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活计,一下一下,缓慢而专注地推着木板,仿佛荀渭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刨木声再次响起,沙沙,沙沙,在这死寂的作坊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安。

荀渭靠在冰冷的棺材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抱着依旧有些发软的双腿,望着那个佝偻的背影发呆。

暂时的安全,并不意味着危机解除。城门的封锁绝不会解除,李家的追捕只会越来越严密。他必须尽快离开青州城。

可是,怎么离开?

他身无分文,那点可怜的铜板早已在之前的奔逃中不知丢到了哪里。没有路引,没有马匹,甚至没有一件能换下身上这身显眼院服的衣物。

他就像一只被困在铁笼里的野兽,虽然暂时躲过了猎人的第一波搜索,却依旧看不到任何逃脱的希望。

绝望,如同棺材里冰冷的黑暗,再次一点点地弥漫上来,试图将他吞没。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作坊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刨花、碎木和废弃的边角料。忽然,他的目光定格了。

在那堆废料旁边,靠着墙壁,放着几件叠得还算整齐的、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旁边还有一顶破旧的、帽檐耷拉下来的草帽,以及一件磨得发亮的旧蓑衣。

那是…老哑巴平日干活的衣物?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照亮了他迷茫的脑海。

换装!伪装!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个依旧在专注刨木的老哑巴背影。

“老丈…”他再次开口,声音因为刚刚萌生的希望而微微颤抖,“您…您的这些旧衣…能否…能否暂借于我?我…我愿以此物相抵!”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却摸了一个空。他这才想起,那唯一还算值钱的家传玉佩,早已在前世为了凑足书院费用而变卖掉了。他现在,真正是一无所有。

荀渭的脸上瞬间涌上一阵滚烫的窘迫。

老哑巴的刨木声再次停顿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目光先是看了看墙角那堆旧衣,然后又落在荀渭那因为窘迫而涨红的脸上,以及那双虽然绝望却燃烧着强烈求生欲的眼睛上。

他沉默着,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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