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那团冰冷的、白玉般的球体，就那样寂静地悬浮在通向更深黑暗的甬道口，散发着非人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柔和光晕。它没有任何动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仿佛一个无形的漩涡，吞噬着石室内所有的勇气与希望。
是留在原地，凭借那根意外获得的奇异撬棍，暂时抵御外面甬道中那不知数量的、虎视眈眈的金属怪物潮？
还是，跟随这明显更加诡异、更加不可理解的存在，深入那散发着绝对死寂气息的未知深渊？
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绝望选择。前者或许能多活片刻，但最终难免被耗死在这绝境石室；后者则意味着主动踏入完全未知的、可能瞬间毁灭的恐怖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秦岳。这位年轻的队率脸色苍白如纸，汗珠从额角滚落，握着刀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目光扫过受伤呻吟的同伴，扫过那密密麻麻的幽蓝复眼，最终定格在那悬浮的、漠然的白玉球体上。
“…跟上它。”秦岳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留在这里是等死！跟上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是赌博，用所有人的性命，赌那未知中的一丝渺茫可能。
没有人反对。绝境之下，任何一丝变数，都好过坐以待毙。
荀渭深吸一口气，握紧了那根奇特的撬棍和仍在微微震颤的短刀，低声道：“我走前面。”
他率先迈出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向那白玉球体。随着他的靠近，怀中的碎片震颤得愈发剧烈，那冰冷的寒意几乎要刺穿他的骨髓，既是警告，又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激动？
白玉球体对他的靠近毫无反应，只是当他经过它身边，踏入那条更深邃的甬道时，它才无声无息地飘浮起来，保持在队伍前方约十步的距离，如同一个冷漠的引路者。
光芒驱散了前方一小片黑暗，却让更远处的幽暗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小队众人相互搀扶着，紧随其后，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生怕触发什么致命的机关，或是那引路者突然露出狰狞面目。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众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都被这浓稠的黑暗与寂静所吞噬，只剩下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擂动的咚咚声。
这条甬道比之前更加宽阔，也更加…“精致”。两侧墙壁上的纹路不再是简单的刻痕，而是变成了某种类似浮雕的、极其复杂的立体结构，层层叠叠，仿佛某种无法理解的庞大机械的内部视图，又或是…某种非人文明的文字与图腾？它们在手火和球体白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冰冷光滑的光泽，沉默地诉说着远超人类想象的久远年代与智慧。
空气中那股锈蚀和油脂的怪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的、如同金属彻底冷却后的、毫无生命气息的味道。地面依旧积满灰尘，却看不到任何怪物活动的痕迹，仿佛这里是一片被遗忘的、连那些金属造物都不敢轻易踏足的禁地。
唯有那白玉球体，稳定地悬浮在前，散发着恒定不变的、冰冷的光。
它引导着队伍拐过几个弯，穿过数个同样空旷死寂、有着巨大池子或破碎台架的大厅。这里的景象愈发超乎想象，他们看到了更多非人生物的怪异骸骨，有的蜷缩在角落，有的则倒在某种仪器旁，仿佛是在工作途中突然死亡；看到了镶嵌在墙壁上、早已失去光芒的、巨大而光滑的黑色镜面；看到了地面上纵横交错、深不见底的沟槽，里面似乎曾流淌过某种能量…
一切都凝固在某个遥远的瞬间，死亡与寂静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
这里不像是一座堡垒或宫殿，更像是一处…发生了巨大灾难后被废弃的…工坊？或者祭坛？或者某种他们根本无法定义的地方。
“这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石猴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微弱，带着哭腔，“这些…这些东西…根本不是人造的…”
没有人能回答他。巨大的渺小感和认知的冲击，席卷着每一个人。与这里的宏大与诡秘相比，外界的战争、权谋、仇恨，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荀渭的心中也充满了震撼。与之前那处充满活性怪物、更加“野生”的地下遗迹相比，这里似乎更“完整”，也更“死寂”，仿佛核心早已死去，只留下冰冷坚硬的躯壳。怀中的碎片在这里的悸动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指引或恐惧，而更像是一种…悲伤？一种回到早已物是人非的故乡般的苍凉？
那白玉球体忽然在一扇巨大的、破损严重的金属巨门前停了下来。这扇门高达数丈，材质非金非石，表面布满了更加复杂精密的纹路和许多早已黯淡的、如同星辰般的节点。门体从中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边缘扭曲，仿佛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力强行破开。
白玉球体悬浮在门前，光芒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它竟缓缓地…穿透了那厚重的金属门扉，如同幽灵般融入了进去，消失不见！
光芒骤然消失，黑暗如同巨兽般瞬间将小队彻底吞噬！
“啊！”几名队员发出惊恐的低呼。
“火折子！快！”秦岳急道。
几支火折子迅速晃亮，微弱的光芒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更反衬出这扇巨门的宏伟与破损处的狰狞。
“它…它进去了？我们怎么办？”山猫颤声问道。
荀渭走到那巨大的裂缝前，向内望去。里面是一片更加深邃的黑暗，那股冰冷的死寂气息更加浓郁。他怀中的碎片在此刻的悸动达到了顶峰，仿佛门后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呼唤着它。
“入口在这里。”荀渭指了指那道裂缝，虽然狭窄，但勉强可供人侧身通过，“它似乎在引导我们进去。”
“里面有什么？”秦岳凝重地问道。
“…不知道。”荀渭摇头，“但可能是…这一切的核心。”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秦岳一咬牙：“进！保持警惕！”
众人依次侧身，小心翼翼地穿过那冰冷的金属裂缝。
门后的空间，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那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穹顶式的宏伟厅堂，其规模甚至超过了世间任何一座宫殿！手火的光芒根本无法照亮其全貌，只能隐约看到无数粗大的、如同巨树根系般的金属管道从穹顶和四周墙壁延伸出来，汇聚向大厅的中央。那些管道大多已经断裂、扭曲、锈蚀，如同死去的巨蟒的尸骸，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灾难。
大厅的地面上，散落着更多更加巨大的、奇形怪状的机械残骸和非人骸骨。空气冰冷得如同冰窖，那股死寂感几乎凝成了实质。
而在这片宏大的废墟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高出地面的圆形平台。平台由同样的黑色材质砌成，上面镌刻着密密麻麻、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纹路和符号，其中心是一个凹陷的、布满了无数细密孔洞的复杂结构。
那白玉球体，就静静地悬浮在那个凹陷结构的上方，光芒似乎变得更加柔和，仿佛…回到了属于它的位置。
它不再“看”向荀渭等人，只是静静地悬浮着，仿佛陷入了某种永恒的沉睡或等待。
“我的…天啊…”铁塔仰望着这难以置信的景象，发出了无意识的呻吟。其他人都被这超越想象的场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荀渭的目光却被平台边缘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具骸骨。
不同于之前看到的任何一具，这具骸骨更加高大，骨质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玉石化般的半透明质感。它并非蜷缩或倒地，而是以一种端坐的姿态，背靠着中央平台的基座。它的头颅低垂，巨大的手骨交叉放在胸前，仿佛在守护着什么，又像是在进行某种临终的仪式。
它的身上，覆盖着一件尚未完全腐朽的、闪烁着极微弱星芒的暗蓝色织物残片。而在他交叉的手骨之下，胸膛肋骨之间，赫然插着一柄样式奇古、非铁非铜、通体漆黑、唯有刃口处流淌着一丝暗红光泽的短剑！
那短剑的风格，与这里的科技感格格不入，反而更接近于…荀渭所知的人类古代文明？但那种材质和那丝暗红流光，又绝非寻常之物。
更让荀渭心脏狂跳的是，他怀中的碎片，正对那柄黑色短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共鸣与…渴望？
就在这时，那具端坐的骸骨，那低垂的、有着巨大空洞眼窝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瞬间顺着脊椎爬上了荀渭的头顶！
“小心！”他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出声，猛地向后倒退一步！
然而，还是晚了！
那端坐的骸骨，猛地抬起了头！空洞的眼窝中，骤然亮起了两团与那白玉球体截然不同的、燃烧着暗红色火焰的光点！
一股庞大无比、冰冷彻骨却又带着滔天怨怒与死寂的精神冲击，如同实质的海啸般，以那骸骨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呃啊——！”
除了荀渭，小队所有其他成员，包括秦岳在内，在这股无形的精神冲击席卷而过的瞬间，齐齐发出了痛苦无比的惨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头颅，七窍之中瞬间溢出鲜血，眼神变得呆滞、混乱，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疯狂！他们抱着头惨叫着倒地，剧烈地抽搐翻滚，仿佛正在承受世间最极致的痛苦！
唯有荀渭！在那精神冲击袭来的瞬间，他怀中的金属碎片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冰冷光芒！一层肉眼可见的、淡蓝色的微弱光晕瞬间覆盖了他的全身，将那恐怖的精神力量绝大部分都抵挡在外！
即便如此，剩余的一丝冲击力依旧让他头痛欲裂，如同针扎，耳边充满了无数疯狂的、非人的嘶吼与尖啸的幻听！
他踉跄着后退，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具“复活”的骸骨！
那骸骨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站了起来，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它拔出了插在自己胸膛上的那柄黑色短剑，暗红色的流光在剑身上蠕动，仿佛活物。
它那燃烧着暗红火焰的“目光”，穿透混乱的现场，死死地锁定了荀渭！更准确地说，是锁定了荀渝怀中那枚正在发光的碎片！
一种混合了无尽贪婪、怨毒、仇恨以及…一丝难以形容的渴望的精神波动，如同潮水般向荀渭涌来！
虽然没有语言，但荀渭却清晰地“听”懂了它的意思：
“…钥…匙…” “…窃贼…归还…” “…否则…毁灭…”
与此同时，那悬浮在平台上空的白玉球体，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柔和的白光开始急促地闪烁起来，一股冰冷的、试图安抚或镇压的意念散发出来，与那骸骨的暗红怨念在空气中激烈地对撞、冲突！
整个宏伟大厅内，光明与暗红，冰冷与怨毒，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非人的恐怖力量，以那具骸骨和白玉球体为中心，形成了无形的风暴漩涡！
而荀渭和小队成员，便身处这风暴的最中心！
荀渭瞬间明白了！
这具骸骨，根本不是“复活”！它可能是这处“墟”曾经的守卫者、管理者，或者…别的什么。但它早已死去，如今驱动这骸骨的，是那柄插在它胸前、充满了怨念与邪恶力量的黑色短剑！那短剑渴望他怀中的碎片！
而白玉球体，似乎是这处“墟”本身的某种机制体现，它可能在试图维持秩序，压制那柄邪剑的力量！
它们的冲突，无意中将闯入此地的凡人卷了进来！
“呃…啊…”脚下传来秦岳痛苦的呻吟，他挣扎着想要爬起，眼神涣散，显然已失去了战斗力。其他队员情况更糟，甚至有人开始用头撞击地面，试图缓解那脑髓都被搅碎的痛苦。
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立刻离开！
荀渭眼中闪过决绝，他猛地弯腰，试图拉起最近的秦岳。
然而，那骸骨动了！
它似乎无视了白玉球体的白光压制，发出一声无声的、却直接作用于精神的尖啸，手持那柄流淌着暗红光芒的邪剑，一步跨出，便如同瞬移般，跨越了数十步的距离，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一剑刺向荀渭的咽喉！
速度之快，远超人类极限！
避无可避！
荀渭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他只能下意识地举起那根奇特的撬棍和短刀，交叉格挡！
“锵——！！！”
邪剑与撬棍、短刀狠狠碰撞！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了物理冲击与精神腐蚀的恐怖力量，如同山洪暴发般顺着武器狠狠撞入荀渭的身体！
“噗！”荀渭狂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远处一堆冰冷的机械残骸上，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那根坚硬的撬棍竟被邪剑斩出一道深深的缺口！短刀上的寒芒也瞬间黯淡下去，碎片传来的冰冷感变得紊乱不堪！
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那骸骨一击得手，燃烧着暗红火焰的眼窝再次锁定荀渭，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步逼近。那柄邪剑上的暗红流光更加炽盛，仿佛渴望着痛饮鲜血，吞噬灵魂。
白玉球体的白光闪烁得更加急促，一道道无形的力场试图束缚骸骨，却被那暗红怨念不断撕碎，难以完全阻止！
荀渭挣扎着想爬起，却浑身剧痛，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根本使不上力气。
绝望再次降临。
而这一次，似乎再无侥幸。
骸骨举起邪剑，对准了荀渭的心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弩箭，带着微弱的破空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射出，极其精准地射向了骸骨那燃烧着暗红火焰的眼窝！
虽然弩箭在靠近的瞬间便被无形的怨念力场搅碎，但这微不足道的干扰，却让骸骨的动作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荀渭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在一堆高大的机械残骸阴影之后，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一闪而逝！
是那个编号老十七的陷阵营士卒？！他什么时候跟来的？！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不等荀渭想明白，那骸骨已被这挑衅彻底激怒，发出一声更加狂暴的精神尖啸，暂时放弃荀渭，猛地转向弩箭射来的方向，邪剑挥出一道暗红色的能量弧光，狠狠斩向那堆机械残骸！
轰隆！
残骸被恐怖的力量炸得粉碎！
然而，后面却空无一人！老十七如同鬼魅般消失了！
趁着这宝贵的间隙！
荀渭眼中厉色一闪，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用尽最后力气，从怀中掏出那枚一直在疯狂悸动的金属碎片！不是用它来攻击，而是用尽全力，将其狠狠扔向了大厅中央那悬浮着的、正在与骸骨对抗的白玉球体！
“你不是要吗？！给你！”他嘶声大吼！
碎片化作一道微弱的蓝光，射向白玉球体！
这一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那骸骨猛地发出一声混合着惊怒与贪婪的咆哮，舍弃了一切，疯狂地扑向那空中的碎片！
而那白玉球体，似乎也“没料到”荀渭会这么做，白光剧烈一闪，猛地射出一道更加凝实的乳白色光柱，精准地笼罩住了那枚飞向它的碎片！
碎片与白光接触的瞬间——
“嗡——————！！！！”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浩瀚古老的、仿佛沉睡了万古的意识，骤然从大厅地底、从无数管道中、从整个“墟”的每一个角落苏醒了过来！
整个宏伟大厅剧烈地震动起来！无数早已黯淡的纹路和节点依次亮起冰冷的蓝色光芒！穹顶之上，那些断裂的管道中发出巨大的、如同巨龙苏醒般的金属摩擦和能量奔流之声！
白玉球体光芒大盛，变得如同一个小太阳般耀眼！那枚碎片完美地嵌入了它下方平台的凹陷处，严丝合缝！
下一刻，一道无法形容其色彩的、纯粹由能量构成的、巨大无比的光柱，猛地从平台中心爆发，冲天而起，瞬间贯穿了高高的穹顶，不知射向何方！
而那具扑向碎片的骸骨，首当其冲，被这道浩瀚的能量光柱的边缘狠狠扫中！
它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精神惨叫，那柄邪剑上的暗红流光瞬间黯淡，整个骸骨如同被投入炼钢炉的枯枝，瞬间变得焦黑，燃烧起苍白的火焰，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远处墙壁上，散落成一堆焦黑的碎骨，那两团暗红火焰也随之彻底熄灭。
能量光柱持续了片刻，才缓缓收敛，最终消失。
白玉球体恢复了原状，依旧悬浮在那里，只是光芒变得更加稳定、更加深邃。平台上的纹路如同呼吸般明灭着微光。
整个大厅，渐渐恢复了平静。
但那浩瀚意识苏醒的余波，却依旧在空气中回荡。
荀渝瘫在废墟中，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大脑一片空白。
得救了？
因为自己扔出了那碎片？
那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踉跄的脚步声从他身后响起。
荀渭艰难地转过头。
只见老十七从一堆残骸后走了出来。他依旧那副瘦小佝偻的样子，脸上沾满污垢，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往日里的麻木与怯懦，而是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复杂、沧桑，以及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
他走到荀渭面前，低头看着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小子…”
“你刚才…”
“唤醒了一个你绝对无法想象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