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八年的深秋,金风送爽,帝国的新政在经历数年的持续推进后,已如参天大树,根系深植,枝叶繁茂。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改革的深入必然触及更深层的利益格局,引发更为复杂和激烈的反应。
魏国公徐允贞主导的宗室英才馆“升等考”制度,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开始剔除宗室子弟中的庸碌之辈,但也触动了最核心的利益——世袭罔替的爵位制度本身。一些在英才馆考核中屡次落第、眼见晋升无望的宗室子弟,及其背后忧心忡忡的父祖,将怨气集中到了徐允贞身上,暗流再次涌动。
这一次,他们不再直接攻击徐允贞本人或英才馆,而是将矛头指向了更深层的制度。数位颇具影响力的郡王联名上奏,以“保全宗室、维系天家亲情”为名,委婉提出“世职乃太祖所定,酬庸功臣,维系宗亲,不宜轻易更张”,实则暗示应维持爵位传承的稳定性,反对将爵位继承与个人能力过度捆绑。
面对这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守旧的反扑,徐允贞并未急于辩驳。她深知,在宗室这个盘根错节的领域,仅靠行政命令和个案突破难以持久,必须建立一套更根本、更具说服力的新规则。她闭门数日,翻阅大量洪武、永乐年间关于勋贵、宗室管理的典章制度,结合当前新政“重实绩、抑虚名”的精神,撰写了一份《厘定宗室爵位承袭及激励疏》。
在这份奏疏中,她并未直接提出废除世袭罔替,而是创造性提出了“世职降袭与功绩复爵相结合”的渐进式改革方案:即除亲王外,郡王以下爵位,若无显着功绩于国,则承袭时自动递降一等;但同时,设立“宗室功绩簿”,凡宗室子弟,无论嫡庶,无论在朝在野,只要有实绩于国(如军功、治绩、技术发明、教化地方等),经核验,不仅可以优先获得实职,更可凭功绩申请恢复或晋升爵位,甚至特许某一支系“世袭罔替”。
“如此,”徐允贞在奏疏中写道,“则惰者知警,奋者知勉。世爵非铁券,乃鞭策;功绩非虚名,乃阶梯。方能令宗室子弟,人人自励,不敢尸位素餐,方不负陛下革新之志,亦不愧对列祖列宗创业之艰。”
此疏一上,朝野震动。它既维护了宗室的基本盘,又为其注入了强大的竞争激励机制,将“能力”与“地位”更紧密地联系起来。支持者赞其“深谋远虑,切中时弊”,反对者则斥其“动摇国本,破坏纲常”。皇帝朱常洛将此疏下发廷议,引发了比太子漕运议案更为激烈的争论。徐允贞再次被推至风口浪尖,但她以缜密的逻辑和引经据典的论证,在廷议上从容应对各方诘难,展现了过人的胆识与智慧。这场关于宗室根本制度的论战,无论结果如何,都已将改革的利刃指向了最坚硬的堡垒。
朱由检构建的北疆防御与开拓体系日益稳固,“磐石堡”与“北海忠勇营”威名远播。然而,罗刹人在经历数次挫败后,改变了策略,开始采取更为隐蔽和阴险的“非对称”手段。他们不再轻易进行大规模军事冒险,而是加大了情报渗透和分化瓦解的力度。
一些伪装成皮毛商人或逃亡者的罗刹间谍,携带少量精美的西洋器物和银币,悄然渗透到归顺大明的土着部落中。他们利用部落之间的矛盾,或对明军政策执行中不可避免的偏差(如物资分配不公、个别军官态度粗暴等)大做文章,散布谣言,挑拨离间,声称明朝只是想利用他们当炮灰,最终会夺走他们的土地和传统。
一时间,几个原本与明军关系密切的部落开始出现动摇,提供给明军的情报变得迟滞甚至失真,小规模的摩擦和违抗命令事件也有所增加。“北海忠勇营”内部,来自不同部落的战士之间,也因这些流言而产生了猜忌。
朱由检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暗流。他一方面命令各部加强对往来人员的盘查,借助东厂在北疆新建的暗桩网络,全力搜捕罗刹间谍;另一方面,他并未简单地采取高压政策,而是亲自深入各个部落,召集头人和民众,耐心解释朝廷政策,惩处了几个确有劣迹的基层军官和吏员,并加大了抚夷员的派遣力度,帮助部落解决实际困难,如引入更有效的狩猎工具、防治牲畜疫病等。
更重要的是,他借鉴了张献忠在江南的一些手法,开始建立更精细化的“贡献记录与公示”制度,将每个部落、甚至每个战士的功劳和换取的利益,定期在前进营堡外张榜公布,确保公平透明。同时,他组织部分忠诚的部落头人前往靖安堡、甚至京师参观,让他们亲眼看到大明的强盛与文明,增强其归属感和荣誉感。这场围绕人心的暗战,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为考验智慧与耐心。
张献忠主导的“江南织造技术共进会”运行良好,内部竞争有序,品质稳定提升。随着“泰昌宝船”舰队即将建成,他的目光自然投向了更广阔的海外市场。然而,开拓海外并非易事。首批试销南洋的、带有“大明织造”标识的精美绸缎,虽然因其品质获得了认可,但也遭遇了新的问题。
一些当地的豪商,以及早已在此经营多年的葡萄牙、西班牙商人,联合起来压价,并散布流言,称大明丝绸虽好,但价格过高,且款式花纹不符合当地审美。更有甚者,他们暗中扶持本地或印度棉布的销售,试图挤压大明丝绸的市场空间。
张献忠意识到,仅靠品质优势,在陌生的市场环境中远远不够。他立刻调整策略:首先,他派出精干人员随船出海,深入南洋各主要港口,详细了解当地的风俗习惯、审美偏好、消费能力,甚至气候对丝绸保存的影响;其次,他指令皇商司下属的“模范工坊”和共进会成员,迅速研发了一批融合大明工艺与南洋流行元素的新花色、新款式丝绸,并适当调整织造工艺,生产出一些更适合热带气候的轻薄型绸缎。
同时,他祭出了“品牌塑造”的大旗。他请求朝廷,以官方的名义,向几个主要南洋邦国的王室赠送特制的、极其奢华精美的“御用”级绸缎作为国礼,并附带由通晓夷语的文人撰写的、介绍丝绸文化和制作工艺的华丽说明书,极尽渲染其“天朝上品”的地位。在民间销售层面,则统一采用精美的、印有“大明皇商司监制”字样和特殊纹章的包装,并培训随船商人,如何向当地顾客讲述丝绸背后的“东方故事”,提升其文化附加值。
“我们要卖的,不仅仅是布,是技艺,更是身份,是来自遥远东方帝国的奢华梦境!”张献忠的目标明确。这场海外市场的开拓,不仅是商业竞争,更是一场文化输出和品牌价值的争夺战。
京郊南苑皇庄,那台历经磨难、屡经改进的蒸汽机,终于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在朱由校和格物院工匠们不懈的努力下,它不仅实现了持续稳定运行,更重要的是,其输出的动力通过一套精心设计的齿轮和连杆机构,成功地同时驱动了四架大型水车,将河水源源不断地提升至庄内新修的水渠网络中,覆盖了超过千亩的冬麦田。
效率的提升是惊人的。往年需要动员全庄劳力、耗费十余日才能完成的冬灌,如今仅靠这台机器和少数几名操作维护的工匠,在短短数日内便高效完成,且灌溉更加均匀及时。庄户们从最初的排斥、怀疑,到后来的惊奇、接受,再到如今的依赖、赞叹,态度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庄头太监算盘拨得噼啪响,节省下的人工和增加的潜在收成,远远超出了机器和优质煤的消耗,他已是蒸汽机最坚定的拥护者。
消息不胫而走,周边皇庄、乃至一些消息灵通的京畿地主纷纷前来观摩。朱由校趁热打铁,将改进定型后的“泰昌式农用蒸汽机”图纸和《操作维护指南》刊印成册,由皇商司下属的工坊开始小批量生产,并接受预定。虽然价格不菲,且对操作和维护有较高要求,但其展现出的巨大潜力,依然吸引了不少有实力、有远见的土地经营者。
格物院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实现“实用化”并产生经济效益的重大成果。朱由校站在轰鸣的机器旁,听着水流哗哗涌入麦田的声音,看着庄户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蒸汽之力,必将为这个古老的帝国,注入更强大的驱动力。
秋意渐浓,帝国的变革画卷愈发波澜壮阔。徐允贞在宗室领域向核心制度发起冲击,朱由检在北疆进行着人心与忠诚的争夺,张献忠在海外市场开启品牌与文化的远征,而朱由校则用蒸汽的轰鸣宣告着生产力革命的到来。各方砥柱,各显其能,共同推动着泰昌盛世,向着更加辉煌的顶峰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