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来得猝不及防。
一封淬毒的匿名举报信,如同一只无形的手,一夜之间将启航集团的“双龄共生”项目扼住了咽喉。
信件的内容简单却恶毒,直指项目的核心——利用少数民族的贫困进行“卖惨营销”,将成本不足五元的绣品炒作到三百元天价,是赤裸裸的文化剥削和资本掠夺。
更致命的是,随信附有一段被精心剪辑的“内部会议录音”,模糊地传出一句“就靠她们穷,才卖得动”——语境虽被剥离,却已如火星落进干草堆,瞬间点燃了公众的愤怒。
这封信不仅发往多家主流媒体,还同步抄送至省纪委与国家民委信访通道,短短十二小时内,三位人大代表已在社交平台发声,要求彻查。
流言如瘟疫般扩散,县里的电话几乎同时打来,措辞严厉而冰冷:在事实调查清楚之前,项目后续所有拨款暂时冻结。
这无异于釜底抽薪。
周敏心急如焚,第一时间驱车冲进大山深处的村寨。
山路颠簸,车窗外的雾气浓重得像一层湿布,裹着松针与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远处山脊隐没在灰白之中,仿佛连天地都在沉默。
寨子里一反常态的安静,那座由旧粮仓改造、往日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的绣坊,此刻却门扉半掩,寂静无声。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一股陈年木料与丝线混合的微香飘出,却再没有熟悉的谈笑声接应。
她推门而入,心猛地一沉。
几位绣娘正默默地将绷子、绣线和未完成的绣品收进竹篮,动作迟缓,像是在埋葬什么珍贵的东西。
指尖划过丝线时,那细微的摩擦声在空荡的屋子里格外清晰,如同叹息。
她们的手布满老茧,有的还缠着褪色的胶布,那是常年穿针引线留下的印记。
看到周敏,她们的眼神躲闪,脸上交织着羞愧、迷茫与一丝被背叛的屈辱。
一位老绣娘低头整理线团,手指微微发抖,一缕靛蓝丝线从指缝滑落,垂在地上,像一滴凝固的泪。
周敏的喉咙发紧。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对同行的工作人员低声喝道:“把设备搬过来,就在晒谷场!”
半小时后,一台便携投影仪在黄昏的暮色中亮起。
橙黄的光束穿过微尘,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跳动的画面。
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讲,没有愤怒的辩驳。
周敏只是将过去三个月的所有影像资料,一帧一帧地投射在墙上。
画面里,是她们围坐争执丝线品质时涨红的脸,是讨论工时与定价时激烈的比划,是双语公示账目时认真的神情;是第一次分红那天,沾着泥土的手按下鲜红指印的瞬间,阳光洒在她们眼角的皱纹上,笑容如山泉般清澈。
风掠过晒谷场,吹动幕布一角,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孩子们赤脚踩在晒热的谷粒上,悄悄靠近,影子被拉得很长。
影像沉默,却胜过千言万语。
悄悄收起工具的绣娘们不知何时已围了过来,她们看着墙上的自己,看着那些被遗忘的、充满希望的瞬间,眼眶渐渐湿润。
有人悄悄抹了把脸,指尖沾着泪水与丝线的微凉。
就在此刻,省城某栋写字楼的顶层,林诗雨正盯着屏幕上滚动的财务数据,双眼布满血丝。
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雨点落在铁皮屋顶。
她已三天三夜未合眼,咖啡杯沿残留着深褐色的渍痕,指尖冰凉。
她的团队迅速锁定了攻击的核心——“定价权”。
对手很聪明,不纠缠于扶贫真假,只用“成本五元,售价三百”这个极具煽动性的数字,来引爆公众对于资本原罪的愤怒。
“林总,公关部已经拟好了三套回应方案,我们必须立刻反击!”助理焦急地催促。
林诗雨却缓缓摇头,眼中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我们不参与口水战,”她冷冷道,“但真相必须被看见。把这组数据,连同所有原始凭证,做成可视化报告,全网公开。”
她拿起电话,直接拨给了三家在国内最具影响力的主流财经媒体。
“我是启航集团的林诗雨,”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我们注意到网络上关于‘双龄共生’项目的质疑。我在此正式邀请贵媒体,带上你们最专业的会计师团队,随时来查我们所有的账。是的,全部。”
挂断电话,她命令团队:“把这组数据给我全网推送。”
屏幕上,一组简洁而震撼的数据被迅速制成图表:项目启动后,参与绣娘平均月增收1870元。
这笔收入占其家庭总收入的比重,从项目前的不足12%,飙升至43%。
数据下方,附上了厚厚一叠匿去关键信息的银行转账记录,以及十几个家庭的深度访谈视频。
面对闻讯赶来的记者,林诗雨只留下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质问:“如果将尊严和希望带给她们,让她们靠自己的手艺过上更好的生活,这叫剥削。那么,请告诉我,什么才算公平?”
舆论场瞬间引爆。
然而,在启航集团顶层办公室,李默的指尖轻敲桌面,眼神却越过眼前的风波,看到了更深处的暗流。
他盯着新闻页面,指尖停在“卖惨营销”四个字上。
忽然想起去年某生态茶企,也曾因类似舆情被否决国家级非遗申报——对手不是要毁掉项目,是要掐断它的未来。
他猛地站起身。这场仗,不在舆论场,而在政策审批的密室里。
“诗雨,所有媒体攻势暂缓。”李默的电话打给了林诗雨。
不等对方诧异,他继续说道:“你做得很好,但我们的战场不在这里。”他转而拨通了陈志远的私人号码,声音沉稳:“陈叔,帮我个忙。我想邀请国家民委基层工作司的调研组,来我们项目点进行一次‘随机走访’。”
为了确保这次走访的绝对真实,李默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命令:“通知周敏,所有为了迎接检查而准备的展示内容,全部撤掉。不要搞欢迎横幅,不要组织群众排练,更不准临时补墙刷漆。就让他们看到真实的生活流——但要确保,每一个环节都经得起最苛刻的审视。”
小周在电话那头几乎要跳起来:“李总,连‘双龄共生工作站’的招牌也要摘掉吗?那……那他们来了能看到什么?”
李默的目光望向窗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看到没人催单,但绣坊的灯,依旧为自己而亮。”
三天后,一个由几位学者和干部组成的“驴友团”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村寨。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以游客的身份,静静地观察着。
他们看到,在晒太阳的老人,哼着古老的歌谣,教孙辈们辨认绣样上那些代表草药和山川的图腾,声音苍老却温柔,如同风拂过经幡。
他们甚至亲眼目睹,一位曾经因交不起医药费而拒绝去医院复查的老妇人,拉着项目协理员的手,中气十足地说:“下次去县里复查,我自己走着去,不用车送!”——那一刻,阳光正洒在她布满皱纹却神采奕奕的脸上,手心的温度透过画面传递出真实的力量。
调研组在村里待了整整三天。
离开时,带队的老组长在颠簸的山路上,对着窗外连绵的青山,只对身边的同事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不是项目,这是生活。”
消息通过秘密渠道传回。
当晚,省医保局连夜召开了专家评审会,重启了关于将“双龄共生”模式下的健康干预纳入地方特色医保增补目录的流程。
风波仿佛就要平息。
黄昏时分,李默独自站在村口,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角,带着山野的凉意与远处柴火灶的淡淡烟香。
一位绣娘默默地走到他面前,她是在这次风波中始终保持沉默的一位。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幅刚刚完成的绣品递到李默手中。
那是一幅极为特殊的绣品。
纯黑色的底布上,只绣了一盏孤独燃烧的油灯。
灯光温暖,火焰跳跃,丝线在夕阳下泛着微光,而在那橙黄色的火焰核心,用几乎看不见的同色丝线,藏着两个字:谢谢。
绣娘抬起头,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直视李默的勇气,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说:“李总,我们不怕别人说我们穷,我们最怕的,是别人说我们脏。”
那句“脏”,像一根针,狠狠刺进李默的心里。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幅尚有余温的绣品,指尖能感受到丝线细腻的纹理与布料的微暖。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身后的技术组负责人下令:“立刻启动‘非遗溯源链’开发。我要我们未来的每一件绣品,都附带一个独一无二的二维码。扫开它,能看到这件作品诞生的经纬度坐标,能听到创作者亲口讲述它背后的故事。”
当晚,深夜。
林诗雨的电话打了进来,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兴奋:“李默,我们赢了!国家民委那边传来消息,他们有意向将‘双龄共生’模式,纳入下一年度‘民族团结进步创建工程’的重点试点推荐名单!”
李默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颤。
窗外月光洒在办公桌上,楼下绣坊的灯依然亮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胸口涌动着久违的轻松与骄傲。
可就在这时,林诗雨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是……有一个前置条件——他们要求我们,在三个月内,将此模式成功复制到另外五个不同的民族聚居区,作为最终评审的依据。”
房间骤然安静。
三个月,五个地区,五种文化——这不只是挑战,是登天之阶。
他缓缓挂断电话,走到窗边。
楼下,几位姑娘正围着老绣娘学习一种濒临失传的古老针法,灯光勾勒出她们专注的剪影,针尖在布面上轻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
他回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巨大的、包含了西南五省的详细地形图,在桌上铺开。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从一个深山中的红点,连接向另外五个散落各处的未知坐标。
夜色深沉,一场比舆论风暴和政策博弈更为宏大和艰巨的战役,即将拉开序幕。
李默的目光在地图上那些崎岖的山脉和纵横的河流间游走,眼神中的平静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然所取代。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在第一个目标点上,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