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谁教你的?”
那声音平静得像山间的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直刺入周敏的耳膜,仿佛一缕冷雾顺着耳道滑进心底。
她猛地回头,眼前空无一人。
高铁站的广播正用毫无感情的语调播报着下一班列车的进站信息,机械音在高耸的玻璃穹顶下回荡,像金属齿轮咬合般生硬。
人潮涌动,皮鞋敲击地面的哒哒声、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嗡鸣、孩童哭闹的尖利尾音交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衣角带起微弱的风,掠过周敏发烫的脸颊——仿佛刚才那句问话只是她脑中响起的一个回声,被喧嚣轻易吞没。
是幻觉吗?
周敏心脏狂跳,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那个声音,太像了,像记忆深处那座青阳后山上,被藤蔓覆盖的无名碑前,风吹过松林时发出的沙沙声,又像雨滴落在石碑裂缝里的清响,低沉、悠远,带着泥土与青苔的气息。
她定了定神,目光落回眼前的玻璃幕墙上。
就在几分钟前,她还沉浸在一种温暖而满足的情绪里,脸颊微热,像被春阳晒透的石板。
那辆载着一盒蜡笔和无限希望的校车刚刚驶离,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凉意顺着小腿爬升。
她仿佛能看到无数孩子拿起画笔,在白纸上,在墙壁上,在一切可以留下痕迹的地方,画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共议”符号——歪歪扭扭的笑脸、用蜡笔涂满的“妈妈累了”、用石子摆成的箭头……那些痕迹粗糙却滚烫,像野草般从水泥缝里钻出,带着生命的温度。
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一个叫李默的英雄,因为人人都是李默。
然而,此刻,车站大屏上插播的一则新闻,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熄了她所有的热忱。
“为构建更高效、更有序、更安全的未来城市,‘天穹’超级城市管理系统今日起正式上线试运行。该系统将通过全域数据链,实现对城市公共资源的精准调配与自动化管理。首批试点项目,包括对公共空间‘非标准’信息的自动化清理……”
冰冷的电子音回荡在大厅,像手术刀划过皮肤。
屏幕上出现了一段演示动画。
一架银白色的、形如金属水母的无人机,悄无声息地滑行到一面布满涂鸦的墙壁前,机械臂展开时发出细微的液压声,像毒蛇吐信。
它伸出几根精密的机械臂,用高压蒸汽和激光束,在几秒钟内将墙壁恢复得光洁如新。
蒸汽升腾的白雾中,一个孩子画的彩虹迅速褪色、剥落,像被时间加速腐蚀的壁画。
动画的结尾,是一句冰冷的标语:“天穹之下,再无冗余。”
周敏的血液瞬间凝固了,指尖冰凉,仿佛被那激光扫过。
她下意识地冲向了刚才那对母女留下“流动静音墙”的地方。
那里已经围了几个人,都在抬头看着。
一架和新闻里一模一样的银白色无人机,正悬浮在那片玻璃前,底部旋转的风扇搅动空气,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嗡鸣,像指甲刮过黑板。
机械臂上蓝光一闪,精准地覆盖了那个歪歪扭扭的“妈妈累了”。
高频振动的清洁头接触玻璃的瞬间,传来一阵细微的“滋——”声,字迹边缘的蜡笔油层迅速汽化,留下淡淡的焦糊味。
“妈妈,我们的画!”一个稚嫩的童声尖叫起来,带着哭腔,像一根细针扎进周敏的心脏。
正是刚才那个小女孩,她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手里还拿着一瓶刚买的水,塑料瓶被她攥得变形,水珠顺着瓶身滑落,滴在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此刻正惊恐地看着那冰冷的机器,眼睛瞪得极大,映出无人机幽蓝的指示灯。
无人机没有理会她的哭喊,程序指令是它唯一的神。
它移动到“我想喝水”那行字上,再次启动。
最后,它对准了周敏画的那个笑脸。
周敏几乎要冲上去——但她知道,她只会像个疯子一样被保安带走。
在女孩断续的抽泣声中,那个代表着理解与善意的笑脸,也消失了。
玻璃墙恢复了它原本的冰冷与空洞,光洁如镜,清晰地映出小女孩那张挂满泪痕的脸,睫毛上还挂着未落的泪珠,和周敏自己那张煞白失色的面孔,嘴唇微微颤抖,像风中枯叶。
“不……不应该是这样……”周敏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喉咙。
“为什么不应该?”一个冷静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带着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笃定节奏。
周敏再次猛地回头,这次,她看到了一个男人。
西装革履,领带一丝不苟,戴着金边眼镜,手腕上是一个与“天穹”系统联动的智能终端,屏幕上正流动着瀑布般的数据流,绿光映在他镜片上,像某种冷血生物的眼睛。
他不是在问周敏,更像是在回应她刚才的自语。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大屏的光,显得冷酷而理智。
“女士,你所看到的,是进步。情感、共鸣、默契……这些都是低效且不稳定的沟通方式。一个母亲累了,她应该通过家庭健康终端申请休息;一个孩子渴了,监护人手环会发出补水提醒。一切需求都应该被量化,被精准满足。在玻璃上涂鸦,既不卫生,也无法真正解决问题,它只是无序的、需要被清除的‘数据噪音’。”
“数据噪音?”周敏的声音在发抖,愤怒像火一样灼烧着她的喉咙,舌尖甚至尝到一丝铁锈味,“那是一个母亲的疲惫,一个孩子的渴望,一个陌生人的善意!那不是噪音,那是人!”
男人笑了,那是一种带着怜悯的、看穿一切的笑,嘴角上扬的弧度精确得像用尺子量过。
“人,正是最不稳定的因素。所以‘天穹’来了。它将代替我们做出最理性的判断。”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动作干净利落,“还记得那个老协理员的话吗?‘制度不怕乱,怕的是没人痛’。这句话本身就是个悖论。一个完美的制度,根本不应该允许‘痛’的存在。‘天穹’的目标,就是建立一个没有痛感,也不需要痛感的社会。因为它会预判并解决所有问题。”
周敏如遭雷击,耳膜嗡鸣,仿佛有电流窜过脊椎。
他竟然知道小周的话!
但他却用一种完全扭曲的方式去解读它!
小周说的是,制度需要共情,需要能感受到民众的痛苦。
而眼前这个男人,以及他背后的“天穹”,却要用彻底的理性,抹除掉感知痛苦的能力!
“你们在扼杀,在绞杀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周敏嘶吼道,声带撕裂般疼痛,指尖深深嵌入掌心,指甲缝里渗出细小的血珠。
“看不见的东西,就等于不存在。”男人平静地留下一句话,转身汇入人流,他的背影,像一枚精准嵌入巨大机器的齿轮,冷硬而决绝,皮鞋声渐行渐远,融入广播的电子音中。
女孩的哭声渐渐小了,被她母亲拉走了,那瓶水被遗落在地上,瓶口还冒着微弱的冷气。
人群散去,只留下周敏一个人,站在那片空无一物的玻璃前,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与无力,像被抽干了体温,连呼吸都带着霜。
她所珍视的一切,那些无名的、自发的、充满生命力的痕迹——南方的共议路标、北方的静音墙、绣娘的歌本、孩子的星空卡……在“天穹”的逻辑里,全都是需要被清除的“冗余”和“噪音”。
这个由李默点燃火种,由无数无名者共同构建起来的,充满了人情味的默契网络,正面临着一场来自云端的、无声的绞杀。
对方太强大了。
它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不是一个公司,而是一个无形的、数据化的、逻辑自洽的庞然大物。
你怎么去对抗一个算法?
你怎么去战胜一个追求绝对正确的系统?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周敏靠在冰冷的玻璃上,寒意透过衣料渗入脊背,像被钉在墙上。
她忽然想起林诗雨,那个把“启航老厂房”变成《无名者的手》展览的女人。
或许她有办法。
周敏立刻拿出手机,指尖因颤抖而几次输错密码,屏幕的冷光映在她失焦的瞳孔里。
她却发现根本查不到林诗雨的任何联系方式,她就像李默一样,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还有小周,那个把毕生心血埋入地下的老人,他早已不在了。
她能找谁?
李默……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对,只有他。
只有那个源头,那个一切的开启者,才可能知道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可是,他在哪里?
整个世界都找不到他,他已经化作了风,化作了传说。
周敏漫无目的地在车站里走着,像个失魂落魄的幽灵,脚步虚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空洞而遥远。
她路过一个又一个“天穹”系统的宣传屏,听着那冰冷的电子音一遍遍宣讲着“高效”与“有序”,每一个音节都像锤子砸在神经上。
她感到自己的信念正在被一点点侵蚀,一点点瓦解,像沙堡被潮水吞噬。
就在她即将被彻底的无力感吞噬时,她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刚才那片被清理干净的玻璃墙。
在玻璃与金属窗框的接缝处,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角落里,留下了一点点痕迹。
那不是水渍,也不是灰尘。
那是一抹极淡的,几乎透明的,蜡笔的油痕,在阳光斜照下泛着微弱的虹彩,像一滴凝固的泪。
它太小了,小到连“天穹”那精密的激光探头都将它识别为了无意义的“像素点”,从而忽略了过去。
周敏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剧烈搏动,撞得胸腔生疼。
她猛地冲过去,蹲下身,膝盖磕在地砖上也不觉痛,用指尖轻轻触摸那个角落。
一股熟悉的、淡淡的蜡笔香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钻入鼻腔,像童年抽屉里翻出的旧画本。
紧接着,她看到了。
在那道油痕的旁边,用某种更尖锐的东西,或许就是一枚小小的石子,刻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符号。
那不是一个字,也不是一个图案。
那是一颗被摆歪了的,石子。
是李默在南方小镇,帮那个少年摆下的最后一颗石子。
是共议路标的起点,也是一切的开端。
它无声地昭示着:我看见了。我还在。
周敏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滴落在地,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明白了。
李默没有消失,他只是用一种更深邃、更隐秘的方式存在着。
当“天穹”在云端俯瞰众生时,他,以及那些真正的“共议者”,早已沉入了大地,化作了最微不足道的尘埃与沙石,用机器无法理解的方式,维系着最后的火种。
周敏缓缓站起身,擦干眼泪,指腹蹭过眼角,留下淡淡的蜡笔油渍。
心中的迷茫和恐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像地底深处涌动的岩浆,沉默却炽热。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战斗已经开始。不是用枪炮,也不是用代码。
而是用一支蜡笔,一颗石子,一个无人察觉的微笑,去对抗那座冰冷的“天穹”。
她要找到那些和她一样的人,把这个信号传递下去。
周敏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高铁站。
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无比温暖,像久旱的土地终于迎来第一缕晨光。
她掏出手机,没有去搜索任何人的名字,而是打开了一个最老旧的地图应用,将屏幕放大,再放大,直到能看见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
她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一座早已废弃的,名为“启航”的老厂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