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吴战准时起床。
他先是给李承羽写信,向他表白他们的作战计划,让李承羽不必担心;随后向李承羽力陈翻译的重要性,希望李承羽能同意将柳夏送到西北来帮助他们作战。
吴战写完,交给送信官,让他务必快速送达。
巳时,商闻秋醒了,几个人聚到一起再次确认了作战计划,并且加大谣言传播的力度。商闻秋还表示,“减灶计”该准备实行了。
吴战派了十几个人出去,专门让他们去买锅。
做完这一切,天也黑了。吴战躺到羊毛毯上,昨晚的梦仍是历历在目。
他闭眼,看到黄沙漫天。
“吴战!”禄禄烀骑着赤目白马,向他奔来,“这匹西域的汗血宝马,我驯服啦!”
禄禄烀还是上一次梦境那样,看起来无甚变化;倒是吴战的身量高了不少,腰身也宽了。
吴战微微侧身躲开,禄禄烀白马惊掠,带起飞沙走石。
“禄禄烀,”吴战被溅了满脸沙子,脸色刷地沉下来,“你故意的是吧?!”
禄禄烀口中“吁”声未停过,短暂地回头对吴战说:“对不住啊,它好像又不太听话了——等我待会儿给你赔罪啊——!”
吴战脸色阴沉地往家走。
如今他十五岁,母亲过世,取水站交给附近一位很有声望的回族青年打理。
吴战跟着父亲去了北部的边疆,吹过黄沙风,吃过天山雪,跑过丰美草,还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把刀。
穿过一条插\/满胡杨的官道,他看见禄禄烀正在拴马。
禄禄烀跑马跑得满头大汗,微卷的头发贴在额上,给他添了几分异域风情。
吴战看着他的卷发和高鼻梁,猛然想起他是突厥人,怪不得最近看他一直觉得怪怪的。
吴战走上前,看着禄禄烀侧间散落的卷发,开口道:“你这技术不行啊,还得练。”
“呦呵,”禄禄烀抬头,“这么说,你很行喽?”
“我自然是行的。”吴战骄傲地抬头。
“你行你行你最行。”禄禄烀翻了个白眼。
“靠!”吴战炸毛,“禄禄烀你什么意思?要干一架吗?!”
禄禄烀赶紧摆手讨饶:“算了算了,你一圈下来我就魂归故里了,真招架不住啊。”
“哼,知道就好。”
禄禄烀松了口气,说:“对了,吴战,你那把唐刀呢?”
“在军营,忘了带出来。”吴战说,“干嘛?”
“我想玩儿。”禄禄烀搓手手。
吴战一掌拍他后脑:“给你能的!”
“错了错了……别打脸别打脸!”
……
午间时分,红日高悬,大地滚烫。站在其间,如同炙烤。
吴战坐在胡杨树荫下纳凉,不断扯开衣领扇风。即使这样,他还是汗流浃背。
西北的夏天太热了。
他正热得迷糊,忽的感觉唇边沾了一点凉。抬眸一看,是禄禄烀沾了水的手指。
“你来做什么?”吴战问。
“邀你去跑马。”禄禄烀答。
“不去。太热。”吴战毫不犹豫地拒绝。
“别嘛,我们可以去天山脚下跑马。”禄禄烀说,“那里凉快。”
吴战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沙,道:“走。”
他们二人,一黑一白,并肩向西。
“吴战,”半路上,禄禄烀突然问,“你知道天山北面是哪儿吗?”
“知道啊,”吴战向后虚靠着,“匈奴和突厥……”
等等,突厥?!
“对啦,”禄禄烀罕见地笑了一下,“突厥,我的故乡。”
远处,隐隐可见天山轮廓。
“你想回去吗?”吴战问。
“我能回去吗?我敢回去吗?”禄禄烀苦笑一声,无奈地说。
吴战不解,正欲开口,禄禄烀就自己说了:
“我母亲,一个歌姬,和我父汗一夜疯狂后有了我。我出生后,母亲曾抱着我去找过父汗,可你猜我父汗说了什么?”
吴战正欲答话,禄禄烀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了:“他说:‘歌姬之子罢了,谁知血脉是否纯粹?’然后就把我们轰出去了。
“后来,我母亲更卖力的表演,想要给我更好的条件。可惜啊,十年后,劳累过度,先我一步去了。
“之后我就一直靠流浪、行乞为生,直到被木娘子捡回来。”
说到这里,禄禄烀干笑两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策马扬鞭,偏头对吴战说:“我好歹是个王子,却落得个平民都不如的结局。”
吴战试图安慰,可他没看过多少书,也不太会说话,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没事,你现在不也挺好的嘛!”
“我不甘心,吴战。”禄禄烀说,“我不甘心我一辈子作为王室弃子流落在外,我不甘心我一辈子顶着‘歌姬之子,血脉不纯’的名头,我不甘心我一辈子不被人正眼相待!”
他双目赤红,愈说愈激动:“我不信这就是我所谓的命。迟早有一天,我要回到突厥王室内部,我要得到父汗的认可,我要为我的母亲正名!”
“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别激动。”吴战唇忙舌乱地安抚。
他不理解为何禄禄烀十三岁就有这么大的野心,他不理解禄禄烀说道自己的过往为何会如此激动。
他说的,吴战都没经历过。
他的母亲木娘子虽然脾气火爆,但会趁闲暇时间教他读书写字,给他讲一些中原的事情,对他爱也是真的;他的父亲对他母亲总是百般迁就,虽然常年不在家,可一旦放假就第一时间往家赶,还总给他带回一些平日里见不到的稀罕物什,对他的爱也是真的。
他不理解为何会有父亲不爱儿子。
因为没有感同身受,所有看到他失控的样子会手足无措。
此刻,无论是十五岁的吴战,亦或是四十岁的吴战,心脏都像地震裂开一样,疼得剧烈。
吴战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哪怕是梦,也会疼。
他控制身体拥抱禄禄烀。睁眼却发现自己置身帅帐,怀中空无一物,后背冷汗涔涔。
原来只是梦啊。
吴战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是恨他么?抱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