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焉彻底愣住了。
他设想过林照的一百种反应。或许是笨拙的安慰,或许是理性的劝解,又或许是像其他人一样,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但他万万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直接否定了他最深处的自我怀疑。
“你的结论,不成立。”
这六个字像刀切开了他包裹在心的那层又冷又硬的脓疮,没有一丝多余的安抚,却直接切中了病灶。
漫长的寂静后,沈惊焉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一开始有些干涩,最后,他靠在那架蒙着白布的钢琴上,笑得肩膀都在发抖。
“林照,你真是个天才。”他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生理性泪水,看着她,语气里满是哭笑不得的无奈,“我在这儿伤春悲秋,结果你给我来了一段项目可行性分析报告?”
林照看着他,表情依旧认真:“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是,事实。”沈惊焉重复了一遍,他站直身体,脸上的阴霾似乎被刚才那场大笑驱散了不少,“事实就是,我这个失败的儿子,在你眼里,居然还是个绩优股。”
他这话说得自嘲,但眼里的光,却重新亮了起来。
“走吧,绩优股带你参观一下他的故居。”他像是瞬间恢复了能量,率先朝楼梯走去。
林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重新变得轻快的背影,握着水杯的手指,才慢慢放松。
刚才那一瞬间,她心里闪过一个在黑暗里蜷缩了太久,快要不相信光的少年。
她只是,想把光拉进来给他看。
二楼的格局很简单,一间主卧,一间书房,还有一间儿童房。
沈惊焉推开了那扇贴着褪色卡通贴纸的房门。
房间不大,里面的布置还停留在他十几岁的样子。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游戏卡带和漫画书,书桌上还有一台现在看来已经很古老的台式电脑。
一切都蒙着厚厚的灰,像是被时间封印了。
林照突然想起之前在沈惊焉房间里看到的那个盒子。
“姐姐。”沈惊焉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
林照的心一紧。
“你说,如果一个秘密被锁得太久,它会不会自己烂在里面?”他没有回头,像在问林照,又像在问自己。
林照沉默了片刻,走到他身边。
她没有追问秘密是什么,也没有说任何“说出来会好受点”之类的废话。
她只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从物理学角度来说,物质不会凭空消失。”她的声音很平静,“它只会被转化成另一种形态。比如,铁会生锈,木头会腐烂。”
她顿了顿,看着他紧绷的侧脸。
“秘密也一样。你把它锁起来,它不会消失,它只会变成你心里的锈,慢慢腐蚀你。”
沈惊焉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你说得对。”他转过身,脸上强行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比哭还难看,“所以我决定,不让它烂了。”
“嗯?”
“我决定把它忘了。”他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
林照看着他,没有戳穿他拙劣的伪装。
她只是点了点头:“好。”
一个“好”字,让沈惊焉准备好的一肚子反驳和自我防卫,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看着林照那双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那些装出来的坚强和不在乎,在她面前,就像小孩子玩的把戏,幼稚又可笑。
“走了,这地方灰太大了。”他有些狼狈地转过身,快步走出了房间,“再待下去,我怕我这价值连城的肺,得报废了。”
林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两人回到一楼客厅。
沈惊焉看着满屋子的白布和灰尘,皱起了眉:“太久没来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我们可以自己创造一个。”林照说着,走到窗边,拿起一块盖在小茶几上的白布,走到院子里,用力抖了抖。
瞬间,尘土飞扬。
沈惊焉被呛得连连咳嗽:“林照!你是想谋杀你的老板吗?”
林照没理他,把布抖干净,走回来,仔细地擦拭着茶几和两把椅子。她的动作很熟练,也很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重要的工作。
沈惊焉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看着阳光洒在她身上,看着她挽起袖子露出的那截纤细的手腕。
他心里的那股烦躁和压抑,不知不觉就散了。
“姐姐,你以前……是不是在麦肯锡兼职过家政?”他忍不住开口调侃。
林照把擦干净的椅子放到他面前,抬起眼看他:“你也可以选择站着。或者,坐在地上。”
沈惊焉立刻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林照把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姜茶递给他,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下。
两人就这么在尘埃飞舞的旧时光里,隔着一张刚刚擦拭干净的桌子,相对而坐。
沈惊焉捧着那杯姜茶,低头喝了一口。
“谢谢你,今天能陪我来。”他忽然说,声音很轻,也很真诚。
“这是合同外的工作,记得付加班费。”林照端起自己的水杯,淡淡地说。
沈惊焉被她一句话噎住,半晌才笑骂了一句:“林照,你真是活该单身。”
林照挑了挑眉:“我的退休计划里,没有婚姻这一项。单身,正合我意。”
沈惊焉想起来了,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她,“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以为你这种人,会想在华京圈买套大平层,当个事业女强人。”
“因为很累。”林照看着光束里飞舞的尘埃,眼神有些飘忽,“每天都在计算,在分析,在权衡利弊。像一台不能停的机器。”
“我只是想在三十岁以后,过一点不用动脑子的生活。”
沈惊焉看着她,第一次,他从这个永远冷静理性的女人脸上,看到了一丝疲惫。
那种疲惫,他很熟悉。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狗?”他鬼使神差地问。
林照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回答:“金毛,或者拉布拉多。聪明,温顺。”
“俗气。”沈惊焉评价道,“一点都不酷。”
林照懒得理他。
“那花呢?”他又问。
“向日葵吧。”林照说,“种满一个院子,每天看着它们追着太阳跑,心情会很好。”
沈惊焉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一个不穿职业装的林照,站在一片金色的向日葵花田里,旁边卧着一只同样是金色的蠢狗。
他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一下。
“好像……还不错。”他嘟囔了一句。
回程的车上,气氛比来时轻松了许多。
沈惊焉甚至破天荒地,没有放他那些吵死人的摇滚乐,车里只流淌着舒缓的纯音乐。
快到沈家主宅时,林照的手机响了。
是柳沁的助理打来的。
“林管家,夫人让你回来马上去她那儿一趟。”助理的语气,带着惯常的颐指气使。
林照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开车的沈惊焉,脸色却沉了下来。
“别去。”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这是我的工作。”
“我让你别去!”他加重了语气,方向盘一打,车子直接开向了主宅的地下车库,完美错过了柳沁所在的东苑。
“沈惊焉。”林照连名带姓地叫他。
“那个女人,没安好心。”沈惊焉把车停稳,熄了火,转头看着她,眼神锐利,“她就是故意找茬。你信不信,你现在过去,她有一百种方法折腾你?”
“我知道。”林照平静地说,“但我有两百种方法应付她。”
沈惊焉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想笑。
“林照,你就非得活得这么累吗?在我面前,你装什么女战士?”
“我不是装。”林照解开安全带,推门准备下车,“我就是。”
一只手,猛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姐姐!”他的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怒气和心疼,“你能不能……偶尔也依赖一下别人?”
“比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