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天领奉行所内只余下几盏油灯摇曳,将偌大的卷宗库房切割成明暗交织的迷宫。
鹿野院平藏独坐其中,指尖划过一行行墨字,试图从浩如烟海的陈年旧案中,捕捉那一丝若有似无、却足以致命的关联。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与干涸墨汁的沉闷气息,他的眉头微蹙,全神贯注。
就在这时,一阵极不协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凝滞的宁静。脚步声沉稳而杂乱,显然不止一人,且来者不善。
平藏抬起头,看见九条孝行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如同阴影般侵入这片静谧的空间。
那些护卫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如鹰隼,手始终按在刀柄附近,无声地散发着经年累月搏杀形成的凛冽杀气。
跳动的灯火勾勒出九条孝行瘦削而紧绷的脸庞,阴影在他深陷的眼窝和严厉的嘴角处剧烈晃动,使得他平日里的威仪此刻透出一股近乎狰狞的可怖。
“九条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平藏起身,微微颔首行礼,语气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目光却如蛛丝般悄然掠过对方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动。
“无妨。”
九条孝行一摆手,声音低沉而直接,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平藏,勘定奉行代行的案子,进展如何?我要听实话。”
“回禀大人——”
平藏神色不变,语速平稳:
“柊慎介大人的死因已可确定,并非外界所传的心脏病突发,而是极为强烈的雷元素力瞬间冲击所致,精准地引发了心脏骤停。”
他稍作停顿,观察着九条孝行的反应,继续道:
“由此可推断,凶手不仅拥有雷元素神之眼,其对元素的掌控力已至出神入化之境。力量多一分则体表必有焦糊创伤,少一分则不足以致命。这份对力量的精准拿捏,绝非寻常人士所能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卷宗上轻轻敲击,发出极轻微的嗒嗒声,仿佛在模拟着某种节奏。
“在【眼狩令】的高压之下,拥有此等实力且能自由动用元素力者,其身份范围已然收窄——若非三奉行内部深受信赖的高级武士,便是……一个实力深不可测、并能避开所有耳目的绝世浪客。”
九条孝行下颌紧绷,点了点头,再次追问,声音里透出更深的急迫:
“分析在理。但动机呢?凶手为何要杀他?”
“值得注意的是,凶手的手法不仅高明,目的性也极为明确。”
平藏转身,从案几深处抽出另外两卷明显被翻阅过多次的卷宗,恭敬地递了过去:
“事实上,在同一天晚上,遭遇不测的并非只有柊慎介代行大人。还有另外两人——离岛勘定奉行仓库的管理员,以及您麾下天领奉行的一位与力。只因代行大人身份显赫,才掩盖了另外两起死亡的光芒,使得它们几乎不为人知。”
九条孝行接过卷轴,目光扫过上面的名字时,瞳孔几不可察地猛然收缩。
那两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线里——这是他秘密布下的暗线,负责处理那些绝不能见光的勾当!
“结合此二人生前所负责的‘职务’,以及他们与柊慎介大人之间某些不便明言的‘联系’……”
鹿野院平藏抬起眼,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直视着面色骤然变得铁青的九条孝行:
“凶手的意图,想必您此刻比在下更为明晰了。”
他将“清扫蛀虫”这四个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字眼,无声地咽了回去,化作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凶手……究竟是谁!”
九条孝行的声音陡然拔高,近乎歇斯底里,恐惧与暴怒在他眼中交织燃烧。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背地里干了什么!
这条清扫的轨迹如若继续延伸,下一个目标,极有可能就是他自己!
“眼下的确存在一个难以解释的矛盾点。”
平藏的语气依旧冷静,仿佛未察觉到对方的失态:
“这是在柊慎介大人遗体上发现的极细微的织物纤维,经查验,其材质与染料十分独特——源自海只岛。”
他指尖轻轻点向证物袋中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的黑色丝线。
“若凶手是我们内部的成员,其着装规制森严,绝无可能沾染上海只岛的织物;若是一名浪客,且不论其武艺如何高强,他又是如何能如此精准地掌握这三位身处不同位置之人的把柄、行踪乃至致命弱点,并能同时突破重重护卫得手?这背后的情报网络与行动力,绝非一人之力所能及。”
推理的线索,似乎在此处缠成了一个死结。
回府的路途上,夜色浓稠如墨。九条孝行的亲信家臣压低声音请示:
“大人,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九条孝行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闪过一丝极度冰冷的狠厉。
“既然如此,也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先下手为强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命令:
“去找几个绝对可靠的生面孔,模仿那凶手的雷电手法,去‘处理’掉几个无足轻重的平民。既然他想把我们这些身居高位者逐个清除……”
他发出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
“那我们就给稻妻城的百姓们,精心营造一场凶手已彻底疯狂、开始无差别屠戮的假象。我倒要看看,在真正的‘恐慌’面前,还有谁会相信他那套‘替天行道’的把戏!”
九条孝行的毒计,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在稻妻城中激起了滔天巨浪般的恐慌与猜疑。
最初的几日,消息还只是在花见坂的居酒屋和町街的暗巷中隐秘流传。
人们交头接耳,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惧,压低声音谈论着那几个倒霉的遇害者——一个下夜班的作坊工匠、一个在城外采集绯樱绣球的老妇人、一个贪玩晚归的孩童……
他们死状凄惨,身体焦黑,仿佛被天降的雷霆劈中,却又古怪地集中在胸口一处。
“听说了吗?那个杀人魔…根本不是什么‘清道夫’!他疯了!开始对普通人下手了!”
“不是说只杀那些…呃…‘不干净’的官老爷吗?”
“谁知道呢!也许杀红了眼,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猜错了!将军在上,这太可怕了!”
天领奉行的公告姗姗来迟,措辞冰冷而模糊,仅证实了数起“恶性凶杀案”的存在,强调凶手手段残忍、动机不明,并敦促所有市民夜间减少外出,发现任何可疑人物立即上报。
这份语焉不详的公告,非但未能安抚人心,反而像是一桶油,浇在了民众恐惧的火焰上。
恐慌开始如同瘴气般在稻妻城的每一个角落弥漫。
花见坂往日热闹的夜市迅速冷清下来,许多摊位早早收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母亲们严厉禁止孩子在天黑后出门,原本嬉闹的街道变得空旷寂寥,只有天领奉行的足轻队伍举着火龙,踏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来回巡逻,铠甲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非但不能带来安全感,反而加剧了“宵禁”般的紧张氛围。
白狐之野与城郊的居民更是人人自危。往日美丽的绯樱绣球无人敢再去采摘,夜间旷野的风声鹤唳都像是隐藏着杀机。
人们用最深的恶意揣测着那个看不见的凶手,流言越传越离谱——有人说他是三头六臂的恶鬼,有人说他是海只岛派来的疯狂术士,有人说他专在雷雨天出行,是行走在人间的灾厄。
一种深刻的不信任感开始滋生。邻里之间看对方的眼神都带上了审视,任何陌生面孔都会引起警惕和窃窃私语。
往日对“义贼”隐隐的同情和钦佩,迅速被“无差别杀人魔”带来的纯粹恐惧所取代。
人们开始渴望强有力的秩序和保护,甚至不再深究天领奉行之前的无能,只求他们能尽快抓住这个可怕的凶手,结束这场噩梦。
这股恐慌的浪潮,也不可避免地冲击着其他势力。
社奉行麾下的终末番忍者回报的信息愈发繁杂混乱,神里绫人站在神里屋敷的廊下,望着远处阴沉的稻妻城,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栏杆。
他几乎瞬间就看穿了这是九条孝行的手笔,一场拙劣却有效的嫁祸。然而,这盆脏水泼得太过狠毒,直接煽动了最底层的民意,让他即便洞若观火,也无法在此刻公开为那个“凶手”辩解半分。
他只能按下心中的冷意,命令终末番更加密切地监视天领奉行的一举一动,并暗中保护可能被卷入的无辜者。
而在鸣神大社,八重神子听着巫女们的汇报,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冰冷如霜。
“哦?玩起这种脏手段了么?真是……狗急跳墙了呢。”
她轻哼一声,语气慵懒却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
“看来有人是想把水搅浑,用所有人的恐惧来给自己陪葬啊。也罢,这出戏,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她并未采取直接行动,只是吩咐下去,让神社加强对求助者的庇护,同时……更仔细地聆听那些在“雷雨夜”中可能传来的、不同于凡俗的“声音”。
整个稻妻城,仿佛被无形的手拖入了一场巨大的、窒息的迷雾之中。
猜忌取代了同情,恐惧压倒了理性。
九条孝行成功地将自己与整个统治阶层潜在的危机,转化为了整个稻妻城平民阶层切实的、巨大的恐慌。
而这股弥漫全城的恐慌,也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为那个真正在暗夜中挥刀的身影,设下了更为艰难、更为残酷的战场。
你每一次出手,都可能被误解;你每一次现身,都可能被当作真正的恶魔。
你的【存护】之路,因此而布满了更深的荆棘与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