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神里屋敷,笼罩在一片庄重而肃穆的氛围之中。
高大的椿树与精心修剪的松柏静默矗立,白砂庭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仿佛每一粒石子都遵循着严格的礼仪。
今日是三奉行联合咨议会之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身着洁白千早、外罩红色绯袴的神乐舞巫女们,在鸣神大社资深巫女的引领下,排成两列静默的队伍,沿着蜿蜒的石板小径,向着神里屋敷的深处行进。
她们的步伐轻盈而统一,木屐落在石板上,只发出极其细微的“嗒”声,宽大的袖摆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如同绯樱花瓣在微风中拂动。
在这支纯净的队伍末尾,你低垂着头,尽可能地将自己隐藏在队列的韵律之中。
粗糙的假发下,你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并非因为炎热,而是源于一种近乎窒息的紧绷感。
这身巫女服于你而言,比最沉重的铠甲还要令人不适。
过于白皙的妆容和刻意修饰的柔和眉眼,让你感觉如同戴着一张僵硬的面具。
每一步都必须刻意控制,模仿着身旁真正巫女那种足尖先落、如履薄冰的步态,与你习惯的、充满爆发力的武者步伐截然相反。
八重神子施加的【默行符】在脚下微微发热,有效地消除了你步伐中可能存在的沉重声响,但你仍需时刻警惕,生怕一个习惯性的昂首挺胸或眼神扫视,就暴露出经年累月沙场搏杀磨砺出的锐利气息。
队伍行至主屋外的广阔庭院前,此处守卫明显森严起来。
天领奉行的奥诘众精锐与终末番的忍者如同沉默的雕像,分立道路两侧,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每一位经过的巫女,审视着任何一丝可疑的迹象。
你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你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审视的目光掠过自己,每一秒都如同被拉长。
你强迫自己将头垂得更低,视线牢牢锁定在前方巫女绯袴的裙摆上,将所有杂念摒除,全身心地扮演好一个“恭敬、怯懦、毫不起眼”的见习巫女角色。
就在队伍即将完全通过这道警戒线时,一名站在稍高处的奥诘众足轻组长,似乎注意到了队伍末尾这个身量略显高挑、低垂的侧脸线条似乎过于硬朗的“巫女”。
他眉头微蹙,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似乎想要开口盘问。
这一瞬间,你的呼吸几乎停止。
你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处于本能地即将进入战斗或逃亡状态的边缘。袖中五指悄然握紧,仿佛下一秒就要撕裂这身碍事的服饰。
千钧一发之际——
“前方仪式即将开始,不可延误。”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只见一位身着终末番服饰、脸覆面具的忍者头领,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那名奥诘众组长身侧,语气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微微抬手,制止了他上前的动作。
那奥诘众组长一愣,看清来人身份后,立刻收敛了疑虑,躬身行礼退后:
“……是。”
终末番头领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你,没有丝毫停留,随即转身,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再次消失在不显眼的阴影之中。
危机解除。
你暗自长吁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这才惊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你不敢有丝毫表露,继续跟着队伍前行,心中明了,这定是神里绫人早已安排好的暗中策应。
队伍最终被引至主屋侧面一处临时划出的偏殿休息区,等待仪式召唤。
领队的巫女低声嘱咐众人保持安静,不得随意走动。
而你则利用瞬息万变的视野盲区,身形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出巫女队列,闪入庭院东北角那棵巨大早樱的浓密阴影之下。
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你迅速平复着微促的呼吸,目光如电,精准地锁定了那块作为密道入口伪装的玄武岩。
正当你屈膝俯身,指尖即将触碰到岩石底部那处隐秘的机括之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让你灵魂都为之一颤的木屐声,伴随着一丝清雅熟悉的椿花香气,从不远处的小径转角传来。
脚步声优雅而略显沉缓,仿佛主人正怀揣着难以排遣的心事,独自漫步散心。
你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这个脚步声,这种香气……你绝不会认错!
是绫华!
你猛地将自己更深地缩进树干的阴影里,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几乎要强行抑制停止。
宽大的巫女袖袍下,五指因过度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
怎么会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
透过层叠的绯樱枝杈缝隙,你看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神里绫华正缓步走来,停在了离你藏身之处不过十余步的小径上。
她并未看向你的方向,只是微微仰头,望着主屋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今日的她穿着一身淡雅的正式和服,显然是为了即将开始的重大会议,但绝美的侧脸上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思与哀伤,宛如笼罩在明月上的薄云,让人心碎。
她离得如此之近,近到你能清晰地看到她纤长睫毛的微微颤动,看到她轻抿的唇角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与倔强。
一股无法形容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你的理智堤坝。
渴望、心痛、愧疚、恐惧……无数种情绪疯狂撕扯着你的内心。
你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迈出脚步,想要冲过去,想要告诉她一切真相,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拭去她眉间的哀愁……
但你的脚步如同被钉死在原地。
你不能!
你身上还穿着这可笑的伪装,你正进行着一旦败露便会万劫不复的刺杀计划。
此刻相认,非但无法给她任何安慰,只会将她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彻底毁掉神里家!
你只能像一尊石像般,死死地僵立在阴影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剧烈情感和那一声几乎脱口而出的呼唤:
“绫华……”
或许是那份凝视过于灼热,又或许是血脉相连间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应。
绫华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纤柔的肩膀微微一颤,下意识地转过了头,冰蓝色的眼眸带着一丝困惑,精准地投向了你藏身的那片阴影!
你的心脏骤然停跳!
在那纯净目光即将聚焦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恰好拂过的强风救了你。
绯樱树剧烈摇曳,洒下漫天纷飞的花雨,迷离了视线,也模糊了阴影的轮廓。
绫华眨了眨眼,看着那空无一人的摇曳树影,只当是自己心神不宁产生的错觉。
她再次轻轻叹了口气,微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句:
“是风么……?”
语气中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失落。
她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终于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缓缓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庭院景致之后。
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和香气彻底远去,消失在庭院深处,你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一靠,重重地倚在冰冷的树干上,剧烈地喘息起来。
方才那一刻的惊险,远胜于你面对千军万马。
额际的冷汗早已浸湿了假发的边缘。
你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方才极度压抑之下,指甲已在掌心刻出了几个深红的月牙形印记,甚至隐隐渗出血丝。
望着绫华消失的方向,无尽的痛楚与决绝在你的紫眸中交织、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火焰。
你不能再犹豫了。
为了能真正地、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面前,为了斩断所有让她露出那般悲伤表情的根源……
你猛地俯下身,不再有丝毫迟疑,手指精准地触发了机关!
“咔……”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过后,幽暗的密道入口悄然开启。
你最后望了一眼绫华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随即毅然决然地转身,一步踏入那片通往最终战场的黑暗之中。
飘落的绯樱,无声地掩去了你方才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也掩埋了那段无人知晓的、咫尺天涯的相遇。
与此同时,主屋内部的和室也开始了初步的会谈。
温暖的灯光透过精致的纸灯笼洒下,在深色木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顶级樱饼的淡淡甜香与新鲜茶叶的清香,却丝毫无法缓解室内那种几乎凝滞的、紧绷的沉默。
九条孝行率先打破沉寂,他瘦削的身躯坐得笔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专断的压迫感:
“眼下的局势,诸位心知肚明。‘那个威胁’尚未清除,恐慌仍在蔓延。当此稻妻安危系于一线之际,我等三奉行更应同气连枝,令出一门。”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众人:
“唯有将权力更为集中,决策更为高效,方能以雷霆手段平息祸乱,恢复秩序。些许……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想必也是将军大人所乐见的‘强国之道’。”
他的话语中刻意回避了具体细节,但那份对绝对控制权的渴望,已然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心头。
柊千里一身素净的服饰,低头静坐,仿佛仍沉浸在丧父之痛中。
闻言,她缓缓抬起头,眼眶微红,眼神却异常清明,不见丝毫涣散。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韧性:
“九条大人所言极是,稳定确是首要。勘定奉行近日亦在全力梳理账目,安抚商会。只是……”
她话锋微转,似有迟疑:
“集中权柄虽能提升效率,然三奉行分立之制,乃将军大人为平衡稻妻内外事务而设,历经考验。骤然更迭,是否也需考量各司其职、相互制衡之效?毕竟,过刚易折。”
她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在谨慎地提出建议,实则委婉却坚定地表达了对九条孝行野心的警惕与质疑,暗示其做法可能带来的风险,并非全然顺从。
此时,神里绫人轻轻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他唇角噙着一抹惯有的、温和却又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风花雪月的闲谈。
“九条大人忧国忧民,令人感佩。千里小姐历经变故,仍能虑及制度根本,亦让绫人钦佩。”
他先是轻巧地给两人都戴了高帽,言辞恳切,无可指摘,随即话锋如流水般自然转向:
“正如千里小姐所言,平衡确是稻妻长治久安之基石。社奉行近日协助处理民间事务,亦深感舆情复杂,非强力可一概而论。有时,过于急切的手段,反而可能催生新的……误解与阻力。”
他言语间似乎完全站在认同柊千里的立场,并巧妙引入了“民间舆情”和“误解”的概念,看似在附和她,实则是用更圆滑、更难以反驳的方式,点出了九条孝行计划中可能忽视的隐患,巧妙地将议题导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九条孝行,笑容依旧无害:
“九条孝行大人,您的考量自然深远。或许,我们可先着眼于加强三奉行间的‘情报互通’与‘协同调度’,而非即刻触动根本体制?如此,既可提升应对效率,又能保全将军大人设立之制,稳中求进,方为万全之策。您意下如何?”
绫人的提议听起来完全出于公心,既回应了九条加强合作的需求,又巧妙地避开了权力集中这个核心问题,还将最终的决定权(至少在表面上)抛回给九条孝行,其以“客”为主的手腕运用得淋漓尽致。
九条孝行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盯着神里绫人那副永远波澜不惊的笑脸,又瞥了一眼一旁低眉顺眼却暗藏机锋的柊千里。
他心中了然,今日的提议已难达成。他冷哼一声,语气放缓,却暗含警告:
“绫人代行思虑周全。既然如此,便依此议先行。但愿…社奉行在处理‘民间阻力’时,真能如你所言的卓有成效。”
清晨的初步会谈,就如此草草结束,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