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涯的手掌还撑在轮盘底缘,指尖沾着那抹暗红油渍,指腹轻轻蹭过裂痕边缘。裂缝极细,却一路向上延伸,像是某种活物在金属内部缓慢爬行。他没动,也没抬头,只是将五指缓缓收拢,把那点腥腻的痕迹裹进掌心。
赵天鹰站在三步外,目光从停转的机关移到少年脸上。轮盘静了,山谷也静了,可刚才那一幕仍压在他心头——巨石悬空、铁箭倒射、刺客被反杀……这一切不是巧合,也不是侥幸。
“你到底是谁?”他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岩壁上,回音撞得人耳膜发紧。
陈无涯喘了口气,喉头滚动了一下,才慢慢抬起头。他脸色灰白,嘴唇干裂,嘴角残留的血迹已经发黑。他靠在轮盘上,肩膀微微塌着,整个人像是随时会滑下去。
“一个……不想死的人。”他说。
这话不新,也不巧。可它太真了。赵天鹰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笑声起初低,后来越放越大,震得谷壁嗡嗡作响。
“好一个不想死的人!”他一拍大腿,“我走镖三十年,见过装英雄的,见过扮高手的,就没见过你这种——明明一身本事,偏要缩在杂役堆里装傻!”
他往前一步,伸手抓住陈无涯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人拽起来:“可你刚才救了我们所有人。你不跑,不躲,反倒冲上去玩命控阵。你说你不想死,可你做的事,哪一件不是拿命去搏?”
陈无涯没挣,也没答话。他任由对方拉扯,身体晃了一下,脚下一软,差点跪倒。赵天鹰立刻改拽为扶,一手搭在他肩上。
“行了。”赵天鹰语气沉了下来,“不管你是谁,从今往后,好好跟着我。”
这话一出,四周几名正在清点伤员的镖师都抬起了头。有人皱眉,有人迟疑,但没人开口质疑。刚才那一战谁都看得清楚——若非这小子逆转机关,此刻躺下的就不止三个兄弟了。
副镖头站在不远处,握着刀柄的手松了又紧,最终也只是冷哼一声,转身去查看卡在半空的巨石。
老吴头依旧站在雾边,手拄拐杖,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他没说话,只朝陈无涯方向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鞋尖前的一小片湿泥,轻轻挪开了脚。
陈无涯缓了口气,借着赵天鹰的支撑站稳。他右手悄悄往袖子里塞了塞,那点兽脂已被他用布条裹住,藏在内衬夹层。他抬起左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露出一丝勉强的笑:“这鬼机关……总算老实了。”
“老实?”赵天鹰冷笑,“我看它是被你搞得糊涂了。什么正的反的,锁死路径,骗它?江湖上从没人这么玩过。”
“所以它坏了。”陈无涯低声说,“一个算不明白的东西,最怕遇到看不懂的答案。”
赵天鹰盯着他,眼神复杂。片刻后,他摇头:“你这脑子,不该在流民营劈柴。”
陈无涯笑了笑,没接话。他借着说话的间隙,眼角余光再次扫向轮盘底部——那道裂痕仍在,而且比刚才更明显了些。细微的“滴答”声还在响,像是有液体从轴心深处渗出。
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假装腿伤发作,身子一歪,右手顺势撑地。就在手掌触地的瞬间,他指尖轻弹,一缕带着油腥味的碎屑被拨进石缝,掩住了原本的划痕。
“你还撑得住吗?”赵天鹰问。
“死不了。”陈无涯站直了些,“只要别让我再碰这破轮子。”
“放心,不会再有下次。”赵天鹰环顾四周,“队伍损失不小,得尽快离开这鬼地方。传令下去,清点物资,抬走伤员,准备出发。”
几名镖师应声行动,有人去拆帐篷,有人背起重伤同伴。一名年轻镖师路过陈无涯身边时顿了顿,低声道:“刚才……谢了。”
陈无涯点点头,没多言。
老吴头这时走了过来,手里多了半壶水。他递过去,陈无涯接过喝了一口,温的,带着淡淡的草药味。他抬头看向老人,对方眼神平静,却有一瞬极快的闪动,像是在确认什么。
“三十年前,我也进过这谷。”老吴头忽然说,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三人听见,“那时候,没人知道阵法能反着来。”
赵天鹰眉头一动:“您当年……也是走镖?”
老吴头没回答,只是看了眼轮盘,又看了眼地面,最后把目光落在陈无涯身上:“有些东西坏了,本该彻底停摆。可要是有人定期上油,换齿轮,它就能一直运转——哪怕错着转。”
这话像根针,轻轻扎进空气里。
赵天鹰神色微变:“您的意思是……这阵被人修过?”
“我只是个老瘸子。”老吴头苦笑,“说的话当不得真。”
他说完便退开几步,靠在岩壁旁坐下,闭目养神。
赵天鹰盯着轮盘底部看了一会儿,蹲下身用手摸了摸那道裂痕。他的手指刚触到边缘,就皱起眉头——湿的,还有油光。
“来人!”他猛地起身,“查周围有没有脚印!尤其是靠近机关的地方!”
两名镖师立刻上前搜查。一人绕到轮盘后侧,弯腰查看基座,忽然喊道:“赵总镖头!这里有擦拭痕迹!还有……这个!”
他从石缝里抽出一小截断绳,颜色发褐,像是长期埋在土里。
赵天鹰接过一看,脸色阴沉下来:“这是机关维修常用的麻绞索,外面包铜皮。现在江湖上,只有三大镖局和官府工坊才用得起。”
陈无涯站在原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手指在袖中轻轻摩挲着那块兽脂。他知道,真相已经开始浮出水面——但这还不够。幕后之人既然敢动手脚,就不会只留下一根绳子。
他抬头望向谷口方向。雾气仍未散尽,远处山壁轮廓模糊,像一张沉默的脸。
“整队!”赵天鹰站直身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继续前进,贴左侧行走,避开中央区域!每十步设一名哨探,发现异常立即示警!”
队伍开始移动。伤员被抬在中间,武器全部出鞘。陈无涯走在第三排,左右是两名持刀镖师。他低着头,脚步略显踉跄,仿佛体力尚未恢复。
可就在队伍经过轮盘最后一段通道时,他忽然停下。
前方地面上,一块不起眼的石板边缘,有一道新鲜刮痕。极短,像是被什么硬物快速划过。他蹲下身,假装系鞋带,实则用指甲抠了抠那道痕迹——底下露出了半枚印记,形状奇特,像是一只展翅的鸟,又像一把倒悬的刀。
他心头一紧。
这不是中原任何门派的记号。
他迅速起身,混入队伍。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老吴头从后面跟上来,与他并肩而行。两人谁都没说话,但老人悄悄伸出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陈无涯点了点头。
队伍缓缓向前推进,脚步声在狭窄的谷道中回荡。阳光终于穿透雾层,斜斜照在一面岩壁上,映出几道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旧年镖队留下的标记,用来指示安全路线。
可其中一道刻痕,边缘明显被重新凿过,线条比其他的深得多。
陈无涯的目光在那道刻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他的左手仍藏在袖中,指尖紧紧捏着那块兽脂。油渍已经开始发黏,气味越来越浓。
就在队伍即将走出这段窄道时,一名哨探突然抬手示意停止。
前方岔路口,一块石头静静躺在路中央。
石头表面光滑,底部却沾着一点暗红色的油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