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浸透了水的布,陈无涯正要低头细看手中令牌底部浮现的新刻痕,一道人影已立在练场边缘。
他没动,只是将令牌迅速收回怀中,掌心还残留着那股温热。三日闭关耗尽了力气,此刻体内经脉仍隐隐发烫,像是有细针在缓慢游走。但他不能露怯,更不能让人看出自己刚完成一次险之又险的真气逆行。
那人披着深灰斗篷,帽檐压得很低,站姿松散,却连衣角都未随风晃动一下。陈无涯盯着对方脚下的影子——没有偏移,也没有呼吸起伏带起的尘土扰动。这不是寻常人能有的静。
“你看了很久。”陈无涯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了过去,“再往前一步,我可不保证手下留情。”
那人没答话,目光落在他方才盘坐的位置,沙地上还留着掌印与炭条画出的五个圈,中间那个“崩”字已被踩乱一角。
“铁锁关还没破,血旗已经立了。”那人终于出声,嗓音干涩如砂石摩擦,“你们还在练这些歪路子?”
陈无涯眼神一凝。血旗——昨夜翻阅档案时见过这个词。异族死士出征前,会在营地中央插下染血的黑幡,立誓不胜即死。一旦出现,必是倾巢而来。
他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右手悄悄摸向腰间短棍,左手则轻轻敲了两下大腿外侧——这是镖局巡夜暗号,代表“可疑人物,围而不攻”。
两名巡夜镖师从两侧悄然包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可那斗篷人仿佛背后长眼,忽然抬手,做了个古怪的手势:拇指抵住食指根部,其余三指微曲。
陈无涯瞳孔一缩。那是边关溃军内部才懂的联络记号,二十年前一场大败后失传已久。
“拦住他。”他低声对赶来的镖师道,“但别动手。”
自己则缓步上前,离对方还有五步时停下:“你是谁的人?”
“只为赵天鹰而来。”那人依旧不动,“若他不信,大可拒见。但铁锁关未破,血旗已动,悔之晚矣。”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陈无涯脑中闪过昨日查到的资料:血旗现,则万骑出;万人踏境,寸草不留。而此刻镖局主力尚未归营,北坡哨岗才报过黑旗踪迹,若真有大军压境……
他不再犹豫,转身对一名镖师低语几句。那人立刻飞奔而去,直奔议事堂方向。
“跟我走。”陈无涯看向斗篷人,“总镖头见不见你,不是我说了算。但你想活命,就别耍花样。”
那人微微颔首,跟着他穿过营地。一路上,守夜的镖师纷纷握紧兵刃,目光警惕。有人低声议论:“这人是谁?怎么能让陈无涯亲自带路?”
陈无涯充耳不闻。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人的步伐极稳,每一步落点都避开了松软的沙地和碎石,显然是常年行走险地的老手。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现身,也不会拿假消息来送死。
议事堂灯火未熄。
赵天鹰坐在主位,披着外袍,显然刚被叫醒。见陈无涯引人进来,他目光一沉,挥手让左右退下,只留下两名亲信把守门口。
“摘了帽子。”他说。
斗篷人沉默片刻,伸手掀开兜帽。
一张布满疤痕的脸露了出来。右眼窝塌陷,结着厚厚的肉瘤,左眼却亮得吓人,像夜里盯住猎物的狼。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放在桌上推过去。
赵天鹰拿起一看,脸色骤变。
“韩老三的?”他声音低沉。
那是一块绿林盟高手才有的铜牌,边缘已被磨得发亮,正面刻着“韩”字,背面则沾着暗褐色的污迹——是血。
“半月前,我在雁回岭废寨看见这一幕。”那人缓缓开口,“拓跋烈站在火堆前,七个人跪在他脚下,割掌歃血。其中有被通缉的毒手判官、断魂刀孙七,还有……青城派叛徒李元化。”
赵天鹰猛地站起:“青城派早已声明与李元化断绝关系!”
“但他们不知道。”那人冷笑,“异族放出风声,说天鹰镖局藏有‘龙渊剑图’,得之可破中原各大门派护山大阵。那些人为了活命,什么都肯卖。”
陈无涯一直没说话,此刻却突然问:“你说七人?除了这三人,还有四个是谁?”
那人看向他:“一个是墨家机关坊逃出来的匠奴,擅长破阵;一个是曾被逐出少林的俗家弟子,精通内息逆修之法;还有一个,据说是当年参与焚毁藏经阁的卧底;最后一个……我没看清脸,但他使的是残月钩,招式与魔教外围护法一致。”
屋内一片死寂。
赵天鹰来回踱步,拳头紧握。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异族不再单靠武力推进,而是联合江湖败类,从内部瓦解正道根基。若这些人联手攻来,别说镖局,整个中原武林都会陷入混乱。
“你为何来报信?”赵天鹰停下脚步,盯着那人,“你又是谁?”
“我是边关溃军残部最后一人。”那人声音平静,“三百兄弟,只剩我爬出了尸堆。我不求活,只求有人知道真相。”
他说完,竟主动走向角落,盘膝坐下,双手搁在膝上,毫无反抗之意。
赵天鹰看了看陈无涯。
陈无涯点头:“他说的细节,与我昨夜查阅的边关战报吻合。尤其是李元化失踪的时间,正好是上个月初七——那天北坡也有黑旗出现。”
赵天鹰深吸一口气,转身下令:“传令下去,关闭所有外门,加派双岗。通知留守的十二名核心镖师,半个时辰内到议事堂集合。另外,派人快马去追回外出押镖的队伍,让他们绕道南谷回防。”
命令下达后,他重新看向那人:“你暂时留在这里。等局势明朗,再决定你的去留。”
那人只淡淡应了一声。
赵天鹰转向陈无涯:“你怎么看?”
陈无涯摸了摸怀中的令牌,那热度仍未散去。“他们盯上镖局,不只是因为护镖有功。”他说,“而是觉得我们手里有东西——要么是剑图,要么……是通往某种秘密的钥匙。”
赵天鹰眼神一动:“你是说天机令?”
“未必是它本身。”陈无涯摇头,“而是它代表的意义。异族知道有些地方普通人进不去,而我能拿到这种信物,自然会被当成突破口。”
赵天鹰沉默片刻,忽然道:“你刚从闭关出来,身体怎么样?”
“还能打。”陈无涯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疲惫,“而且我现在最不怕的,就是被人说用的是歪招。”
赵天鹰盯着他看了几秒,终于点头:“好。等其他人到齐,我们商议下一步行动。”
不久,十余名镖师陆续赶到。有人听说异族联合江湖败类来袭,当场拍案而起;也有人质疑情报真实性,认为不该因一人之言动摇全盘部署。
争论声中,陈无涯始终站在角落,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怀中令牌的边缘。系统没有提示,但那股共鸣感还在,像是某种东西正在远处轻轻震动。
他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问赵天鹰:“你说天机令能开启三处禁地——藏经崖、铁锁关、雾隐台。其中哪一处,曾有关于‘龙渊剑图’的记载?”
赵天鹰皱眉:“藏经崖。那是中原武林历代典籍存放之地,十年前一场大火烧毁大半,但传言真正的秘本并未受损,而是被转移到了地下密库。”
“而进入密库的钥匙……”陈无涯缓缓道,“会不会就是另一半天机令?”
赵天鹰瞳孔一缩。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名镖师冲进来:“总镖头!东侧山谷发现大量脚印,方向正对营地!人数至少两百,携带重型器械,行进速度极快!”
屋内顿时一片哗然。
赵天鹰霍然起身,扫视众人:“备战!所有人按应急预案行动。陈无涯,你随我来。”
陈无涯正要跟上,眼角余光却瞥见那神秘人仍坐在角落,嘴角似乎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心头一紧。
那人明明该是重伤未愈、疲惫不堪的逃兵,可刚才那一笑,竟像是等着这一刻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