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涯的右手还悬在半空,掌心那道浅痕隐隐发烫。他没有收回,而是缓缓将五指并拢,指尖压进地面一道掌印的裂口里。泥土粗糙,蹭得指腹生疼,可这痛感让他清醒。
“太齐了。”他低声说。
赵天鹰站在三步外,披甲未卸,听见这话才走近。他顺着陈无涯的目光看去——演武场中央的几道断续掌印,在晨光下像被什么力量反复推拉过,边缘不整,却排列有序。
“你说他们?”赵天鹰问。
“退兵。”陈无涯终于抬手,用袖口擦了擦指尖的泥,“不是被打退的,是收回去的。伤员先走,断后不乱,连马蹄转向都一致。这不是败,是调头。”
赵天鹰沉默片刻:“你怀疑有埋伏?”
“不是怀疑。”陈无涯摇头,“是他们在等我们追。”
他转身走向营地边缘,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在昨日战斗留下的痕迹上。一处塌陷的地表、一截折断的枪杆、一块被血浸硬的土块——他停下来看,又继续走。赵天鹰跟在身后,没再开口。
到了北侧哨岗,陈无涯指着远处山脊线:“他们扎营的位置,卡着三岔谷口。表面看是露了破绽,其实控住了三条路。我们若出击,只能从正面走狭道。”
“你是说,他们会两侧夹击?”
“那是明局。”陈无涯冷笑,“真正麻烦的是,他们不怕我们知道这是个局——说明这个局本身,就是饵。”
赵天鹰眉心一跳:“你想怎么应对?”
“先确认。”陈无涯招手叫来一名年轻镖师,“带两个人,沿他们撤退路线查一趟。记住,不许接战,只看四样东西:营地布局、火堆数量、马蹄走向、粮车位置。回来一个不少报。”
那镖师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人影出现在坡顶,跑得急,鞋底带起一溜尘。
“回禀!”他喘着气,“敌营火少烟稀,守卫松散,有人靠旗杆打盹。粮车摆在前阵,几乎没遮挡。”
旁边立刻有人喊:“机会!趁他们疲怠,连夜杀过去!”
“蠢。”陈无涯声音不高,却让全场静了下来,“真疲兵会把粮车放前面?那是怕我们不敢打,故意摆出来引我们冲的。守卫懒散?换个角度想——谁会在明知敌人可能反扑时,还让主力歇在营门口?”
他走到沙盘前,捡起两块碎石放在谷口两侧:“这是他们的伏兵位。我们一进谷,他们就合围。但我们若不动呢?他们就得等。一等,士气就往下沉。所以他们要逼我们动。”
“可我们不动,岂不是让他们缓过气来?”有人问。
“那就让他们以为我们动了。”陈无涯将一块石头挪到谷中,“派一支小队佯攻,装作主力突进。他们见状,必开伏兵。等他们动了,真正的杀招才出手。”
赵天鹰盯着沙盘,手指轻敲戟柄:“你打算怎么布?”
“分三路。”陈无涯取来三根木签,插进沙盘不同位置,“一路由老手带队,从正面推进,打得狠,但不深入;二路藏在东侧崖下,等伏兵现身,立刻截杀侧翼;第三路绕后,断他们退路。”
“主力在哪?”
“后山。”陈无涯点向沙盘背面,“等他们伏兵全出,我们从高处压下来。那时,他们才是被困在谷里的那个。”
赵天鹰沉吟良久:“诱敌这支,风险最大。一旦对方识破,瞬间就被吞。”
“所以不能让他们识破。”陈无涯看着他,“队伍要精,动作要猛,但节奏必须断。每进一步,停一息;每出一招,留半势。让他们觉得我们急,却不乱。”
“断劲打法?”赵天鹰皱眉,“可这种打法,对身体损耗极大。你能撑住?”
“我不上。”陈无涯摇头,“我坐镇后山,统合三路信号。动手的是你们的人,听令的是我。”
赵天鹰目光落在他右手上。那只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颤动,显然还没恢复。
“你不亲自打,谁能信这是真攻势?”
“信不信不重要。”陈无涯淡淡道,“只要他们动了就行。计中计的关键,从来不是骗过眼睛,是打乱心跳。他们以为我们在冲,其实我们在等。等他们把自己的阵脚踩乱。”
赵天鹰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点头:“好。我亲自带后山主力。东侧伏击交给韩老七,正面佯攻……让李冲去。”
“李冲脾气躁,正合适。”陈无涯补充,“让他带鼓手,进谷就擂鼓,声势越大越好。”
“万一他们不上当呢?”
“会上。”陈无涯语气笃定,“拓跋烈掌心血印裂了,急需一场胜仗补气运。他不会放过这种‘送上门’的机会。而且——”他顿了顿,“他以为我只会应招,不会设局。”
赵天鹰嘴角微动:“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学不会正经的,只能想办法活命。”陈无涯笑了笑,左颊酒窝一闪即逝,“书院教人循规蹈矩,江湖教人怎么在规矩外面活下来。”
命令很快传下。营地开始调动,兵器出鞘声、马匹嘶鸣声、铁甲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有人搬运滚石上山,有人检查弓弦松紧,还有人在谷道两侧埋设绊索。
陈无涯没参与准备,而是独自坐在沙盘旁,手里捏着一根细木棍,在沙面上划出几条断线。他不断调整间距,有时隔得远,有时紧挨着,最后停在一组三段不等距的刻痕上。
赵天鹰走过来:“想好了?”
“差不多。”陈无涯抬头,“三段节奏,第一段快,第二段慢,第三段突然断。就像人走路时踩空台阶,身子一晃,反应就迟了半拍。他们的伏兵也是人,也会有惯性。”
“你就靠这个打乱他们的合击?”
“不是靠这个。”陈无涯将木棍轻轻搭在沙盘边缘,“是靠他们自己相信的‘必然’。他们认定我们会直冲谷底,所以埋伏点一定在中段拐角。可如果我们中途停了呢?他们的劲就使空了。劲一空,阵就松。”
赵天鹰看着沙盘,忽然道:“你这法子……和你打架一样,看着歪,其实往人最没想到的地方戳。”
“武也好,战也罢。”陈无涯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都是打断对方节奏的事。”
太阳升到中天时,三路人马已悄然出发。正面佯攻队披甲执盾,鼓声隆隆,远远就能听见。东侧伏兵贴崖潜行,踪迹全无。后山主力则隐于密林,静待信号。
陈无涯站在后山高处的一块岩石上,视野开阔。他手中握着一面铜镜,镜面朝南,随时准备反射日光传递指令。
风从谷口吹上来,带着干燥的尘味。远处敌营依旧安静,炊烟袅袅,仿佛毫无察觉。
赵天鹰立在他身旁,握戟的手青筋微起。
“他们要是到现在还不动……”
话未说完,陈无涯忽然抬手。
铜镜翻转,一道刺眼的光束射向东方山腰。
“动了。”他声音很轻。
赵天鹰眯眼望去——东侧山坡的灌木丛中,隐约有黑影移动,刀锋在阳光下一闪。
紧接着,谷道深处传来一声号角。
陈无涯盯着敌营方向,唇角微抿。
“这次,该我们做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