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在身后合拢,锁舌咬进石槽的声响沉闷而彻底。陈无涯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移动。黑暗从四面八方压来,鼻腔里是潮湿岩石和旧铁锈混杂的气息。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胸口像是被什么堵着,又像空了一块。
右手指节还在渗血,布条早被扔在院中。他抬起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撕下衣袖一角,动作缓慢却没停顿。伤口碰到布料时传来一阵刺痛,但他没皱眉,只是将布条一圈圈缠紧,打结时用力一扯,牵得整条手臂都跟着发麻。
石床就在身后半步,他坐了下去,背靠冰冷岩壁。这地方不大,伸手能触到对面墙,低头便是地面。执法弟子说不能带任何东西进来,连自己写的字都不行。可他知道,有些东西根本不需要纸笔。
昨夜那场打斗,一幕幕在脑子里翻出来。张虎带人破门而入,七个人围着他,剑棍交错。他夺棍、旋身、撞肋、甩臂——那些动作当时全是凭着本能,现在回想起来,却像是被人推着走的棋子,每一步都踩在某种看不见的线上。
他闭上眼,重新开始想。不是从他们冲进来那一刻,而是更早。细线牵在梁上,符纸点燃的瞬间,药架要倒,火线落下。他掷出短棍,偏了半寸,只烧焦木角。那时候他以为是运气,但现在琢磨,那一甩,用的不是腕力,也不是肩劲,而是脚下发力时错传上来的一股扭劲。就像走路绊了一下,身体突然拧住,反而把东西甩出去了。
他慢慢睁开眼。这种“错”,是不是就是他的路?
袖子里那张纸条轻轻动了一下。他没去碰它,只在心里默念那天夜里偷看过的几行字:“剑无意,则锋自锐;心不执,则势乃成。”
这话当初看不懂。青锋派讲究招式端正,运劲有序,哪有“无意”的道理?可他自己呢?练《沧浪诀》时把逆行当顺行,使剑时把挑撩变成砸劈,别人说是歪门邪道,偏偏每次危急关头,这些“错招”还能救命。
他忽然想到那一记肘撞。当时左侧那人夹击,他本该后撤格挡,结果脚下打滑,顺势往前一顶,正好撞在对方肋下。事后觉得侥幸,可现在细想,那一撞的力道,并非来自手臂或肩膀,而是从腰腹翻转时借来的反劲,顺着脊椎一路窜到肘尖。明明经脉不通,真气不该走到那里,但系统却在那一刻补上了断口。
这是不是……也算一种“无意”?
他抬起左手,在空中缓缓划了一道。不是起手式,也不是收势,而是把昨夜三招拆开再拼起来:先是一个低扫的横劲,接着腰身一拧,肘部前顶,最后手腕反转,做出一个类似封喉的动作。整套动作歪斜别扭,若让掌门看见,怕是要当场斥为丑态。可在脑海中演练一遍后,他竟觉得其中有些东西开始松动。
就像一块卡死的齿轮,突然有了转动的缝隙。
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禁闭室嵌在山体深处,隔绝内外。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肩上的伤一直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旧创。但这痛感反而让他清醒。没人打扰,也没人指指点点,这里不像惩罚,倒像是给了他一段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
他又想起白芷递给他那页残卷时的样子。没多说什么,只是放在他手里。那时他还笑她太认真,一本破书看得比命还重。现在想来,她或许早就看出些什么。她的剑法干净利落,每一招都有出处,可她却愿意看他这个“歪理满嘴”的人练剑,甚至在他被围攻时站在远处没走。
他靠在墙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新包扎的掌心。如果所谓的“正统”是一条笔直的大道,那他走的一直是岔道、野路,甚至是倒着走的。可这条路,真的不通吗?
他再次闭眼,把整场战斗从头梳理。不是看谁赢谁输,而是盯着每一个动作背后的劲力流转。夺棍时的手腕翻转,跃起时脚跟碾地的角度,还有最后那一记砸劈——本该向上撩的剑势,硬生生往下压,像斧子砍柴。那一瞬体内真气逆冲,督脉发热,仿佛有股力量从尾椎直冲头顶,又猛地砸回双臂。
那种感觉,不像失控,反倒像打开了某个不该开的阀门。
他猛地睁眼,呼吸微微加快。也许他一直错了理解“错练”的意思。不是因为误解才变强,而是正因为走反了常路,才避开了那些被规则框死的死角。别人修剑意,求的是形神合一,他呢?他连形都不对,神反倒活了。
石室内依旧漆黑,但他眼前似乎有光。那不是烛火,也不是日光,而是一种念头亮起的瞬间。
他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疼痛还在,但已经可以忽略。他在狭小的空间里挪动脚步,试着把刚才脑海中的那套动作重新做一遍。第一步横扫,第二步拧身,第三步肘击,第四步反手压剑——
动作还没做完,他就停住了。
不对。顺序错了。应该先把肘击前置,配合拧身带出横扫,最后那一压,不是结束,而是蓄势。就像水流被石头挡住,看似中断,实则在底下暗涌。
他重新开始,这一次放得更慢。每动一下,都在感受体内真气的流向。虽然无法运转完整功法,但残留的劲路还在记忆里。他刻意引导那股坠劲从奇经绕行,试图复现昨夜那种“错误合理化”的状态。
忽然间,指尖一热。
不是错觉。那股熟悉的灼意从掌心蔓延上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他没敢继续,立刻停下动作,深呼吸两下,压住体内躁动。
不能再试了。现在还不行。
他走回石床边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慢慢平复气息。脑子里却越来越清楚。他不需要变成别人眼里的“正宗”,他只需要把自己的路走通。错劲也好,歪招也罢,只要能在生死之间立得住,那就是真功夫。
窗外透进一丝极淡的光,不知是晨曦还是暮色。他抬头看了眼高处的小窗,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七天不会太久,也不会太短。足够他把一些事想明白。
他伸手探入袖中,终于将那张磨得起毛的纸条取了出来。没有展开,只是捏在手里,感受它的存在。
然后,他轻轻将它塞回内襟,贴近胸口的位置。
外面依旧寂静。他闭上眼,开始一遍遍重复刚才那套动作的雏形,不再追求速度,也不管姿态是否难看。每一次模拟,都像在打磨一把尚未开刃的刀。
石床边缘,有一道前人刻下的划痕,深浅不一,像是记录天数用的。他没去看它,也不打算数日子。
他只知道,这一关,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他的手指微微蜷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再度传来隐隐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