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冷风顺着铁门缝隙灌进来,吹在脸上像刀子刮过。陈无涯的手还搭在门环上,指节发僵,掌心全是湿的,也不知是汗还是血。他没动,只是靠着墙,把左肩死死抵住石壁,借那股凉意撑住快要散架的身体。
一步,他迈了出去。
脚踩在石阶上,膝盖一软,整个人差点栽下去。他咬牙,硬是把身子拽直,拖着右臂往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钉板上,肩上的伤被牵动,血又渗了出来,在粗布衣上洇出一片暗色。
通道尽头站着一个人。
灰袍老者,袖手而立,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说话,却看得极深。
陈无涯认得他——考官之一,曾在他初入外门时冷眼旁观,也曾在他练剑歪斜时摇头离席。那时他只当这人是块石头,不闻不问,不赞不怒。可此刻,对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轻蔑,也不是好奇,而是一种……震动后的审视。
老者走近几步,声音压得很低:“你可知你破的是什么?”
陈无涯喘了口气,喉咙干得发疼:“不知道。只知道再不动手,我就得躺在这儿。”
老者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轻叹一声:“此阵百年无人能解。八派剑意交融,层层嵌套,稍有差池便会反噬自身。你却以重伤经络为引,逆行真气,绕开璇玑正脉,从偏道冲顶……最后那一掌,不是攻,不是守,而是‘落’。”
他说得极慢,仿佛在复盘一场梦。
“寻常人破阵,讲究顺势而为,理顺气机。你偏偏逆流而上,用一团乱劲搅动整个节奏,让剑阵自己崩解。”他顿了顿,“这不是错,是另辟蹊径。”
陈无涯没答话,只是抬头看着他。
老者转身要走,脚步一顿,又道:“我会告诉其他执事——青锋外门,出了个怪才。”
话音落下,人已消失在通道拐角。
陈无涯靠在墙边,缓缓滑坐到地上。耳边嗡鸣未散,视线还有些模糊,但他听到了。
脚步声来了又去。
有人低声议论,语气惊疑不定。
“真的假的?外门杂役破了掌门密室的剑阵?”
“亲眼见的说,他出来时满身是血,手都抬不起来。”
“可考官亲自作证,连残留剑意轨迹都查过了,确实不是常规破解方式。”
声音越来越近,又渐渐远去。
他闭了会儿眼,胸口起伏不定。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那些话里的分量。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随便被人踢出练功场的废物。
风,已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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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议堂内,烛火摇曳。
五名执事围坐一圈,中间站着那位灰袍考官。他将所见一字不落道出,从陈无涯进入密室的状态,到剑阵运转的轨迹,再到他逆行经脉、以伤引气的过程,最后是那一记“落掌”。
“他没走任何一门一派的路子。”考官沉声道,“他是把整个剑阵当成一个‘必须按序运行’的死物,然后故意打乱顺序,让它自乱阵脚。”
一名执事皱眉:“如此做法,岂非取巧?若人人都学他胡来,武学规矩何在?”
“规矩?”另一人冷笑,“规矩就是百年无人能破?可他破了。你说他是取巧,那你告诉我,你怎么破?”
堂内一时沉默。
片刻后,一位年长执事起身:“我去密室看看。”
半个时辰后,他回来,脸色凝重:“地面残留的剑意消散方向与常规不同,呈放射状断裂,确如所说,是内部结构失衡所致。此人……确实找到了新法。”
消息如水波扩散。
不到半日,外门各处都在谈论这个名字。
练功场上,一名弟子悄悄模仿陈无涯最后那记“落掌”,双手举过头顶,猛然下压。动作笨拙,毫无气势,可就在掌心触地瞬间,体内真气竟微微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了一下。
他愣住,抬头四顾,发现已有几人停下练习,盯着他看。
“你……你也试了?”一人迟疑着问。
“我就是随便比划……”那人挠头,“但刚才那一瞬,气好像顺了点。”
“他能用错招破阵,咱们就不能试试?”
“可万一走火入魔呢?”
“可万一是对的呢?”
争论声此起彼伏。
而在角落里,张虎靠坐在石墩上,手中木剑捏得死紧。他身旁几名平日交好的弟子低声说着什么,眼神不断往练功场中央扫去。
“听说考官要把他记入《异才录》?”一人咬牙道。
“一个连基础剑式都练不对的杂役,凭什么?”
“他还敢当众让我出丑……现在倒好,成了奇才?”
张虎缓缓站起身,木剑在地上划出一道痕:“等着瞧。这种人,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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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院墙角,陈无涯坐着没动。
风吹得衣摆猎猎作响,肩上的血已经凝了一层,又被动作撕开,重新渗出。他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几个人聚在一起,指着这边小声议论。
“那就是他?”
“听说掌门都惊动了,还让他明日去藏书阁第三层。”
“一个外门的,凭什么进第三层?”
他没抬头,也没动。
只是手指慢慢收拢,攥成拳头。
他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不再是单纯的嘲笑,而是开始有了分量。有人不信,有人不服,也有人……想看看他到底能走多远。
这才是最难的路。
破阵靠的是系统,靠的是错练,可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人心。
一个出身低微、行为乖张的外门弟子,突然被考官亲口认定为“怪才”,甚至可能踏入内门禁地。这不是荣耀,是靶子。
他慢慢抬起左手,看了看掌心。
血和汗混在一起,黏糊糊的,擦也擦不净。
可他知道,这双手,已经碰到了别人碰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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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
执事堂内,油灯未熄。
灰袍考官提笔写下最后一行字:“外门弟子陈无涯,以非常之法破八派复合剑阵,虽路径诡异,然结果确凿。建议列为重点观察对象,上报掌门定夺。”
他放下笔,吹了吹墨迹,将纸页放入竹匣。
门外传来脚步声,另一名执事匆匆进来:“刚收到消息,有几个弟子在偷偷练他那套‘落掌’,还说找到了气机震荡的感觉。”
考官眉头一皱:“让他们练。”
“不怕出事?”
“怕。”他缓缓道,“可更怕没人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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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外门练功场。
晨雾未散,已有弟子早早到场。不少人站在边缘,目光频频往门口扫去,似乎在等什么人。
终于,一道身影出现。
陈无涯走了进来,脚步不快,肩上裹了层粗布,隐约还能看见血痕。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角落空地,盘膝坐下,开始调息。
周围安静了一瞬。
随即,窃窃私语响起。
“他真来了……”
“昨天还听说他昏迷不醒。”
“你看他肩膀,还在流血。”
一名弟子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走过去,站在他面前。
“那个……你昨天……最后那一掌,能不能再说一遍?怎么才能让气自己动起来?”
陈无涯睁开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人尴尬地挠头:“我……我就问问。”
陈无涯收回目光,低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教。”
“那你……怎么做到的?”
他沉默了一下,声音很轻:“因为我从来就不信,非得按书上来。”
那人怔住。
远处,张虎站在石栏边,手中木剑猛地砸向地面。
咔的一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