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涯将那双布鞋轻轻放在案角,鞋底朝上,针脚在灯下泛着细密的光。他盯着看了片刻,没再摸它,只把目光落回面前摊开的竹简上。墨字一行行列着,是他连夜写下的新规——战时令行禁止,补给统一分配,轮值守哨不得代班,违者依军法处置。
白芷站在帐口,听见他提笔时竹管刮过纸面的声音。她没进去,只是望着他背影。昨夜议事帐里的火光还在她眼里晃,那些低头的、冷笑的、攥紧拳头又松开的手,都还没散去。可陈无涯已经不再等谁点头了。
天刚亮,传令兵便捧着抄好的竹简出帐,往各营张贴。赵天鹰亲自带人押送,每到一处,便朗声宣读。起初无人作声,到了铁骨门驻地,却有个外门弟子当众撕了告示,扔在地上踩了两脚。
“打仗靠命,立规靠嘴?”那人仰头冷笑,“昨儿还说功劳记在碑上,今儿就拿规矩压人?”
话音未落,一旁的老执事猛地抽了他一巴掌:“闭嘴!你爹死在北线的时候,谁给你抬回来的?是人家指挥使派人接的灵!你现在在这嚷什么自由?”
那弟子捂着脸,眼眶发红,却没再说话。
消息传回主营时,陈无涯正坐在案前核对今日巡防名单。他听完,只问了一句:“西三区换岗按时了吗?”
“迟了半柱香。”传令兵低头,“说是有人误传口令。”
陈无涯搁下笔,起身走出帐外。晨风扑面,营地已有些躁动。几个小门派的弟子聚在角落议论,见他过来,立刻散开。一面新贴的告示被人用刀划破,半张悬着,随风晃荡。
他没让人去修,也没叫人抓谁。
午时,他召集各派代表再入议事帐。
众人落座,气氛比昨夜缓了些,但眼神里多了提防。铁骨门长老拄着拐杖,坐得笔直;散剑盟老者袖子拢着,手指在袖中微微摩挲;绿林汉子坐在最边上,靴子蹭着地面,发出沙沙声。
陈无涯不急着开口,只问:“昨夜西三区延误换岗,若此时异族突袭,谁来补防?”
没人答。
他又问:“我们为何能打赢第一仗?因有人肯替别人挡刀。可若今日人人只算自己那一份,明日还有谁愿替你死?”
帐内静得能听见呼吸。
白芷从旁踏出半步,声音清冷:“青锋派上下,愿率先遵规。”
赵天鹰拍案而起:“天鹰镖局也跟!谁敢乱来,我亲自拿戟指着问他!”
正道盟主仍坐着,指尖轻点桌面,听了片刻,缓缓颔首。
陈无涯环视一圈:“规矩不是锁链,是护你们回家的墙。谁想拆这堵墙——我不问他理由,只问他有没有替兄弟挡过刀。”
铁骨门长老眉头紧锁,拐杖顿地三次,终是没反驳。
散剑盟老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道:“你说公,那我就问一句——为何巡查由你亲信带队?签到簿谁都能改,你怎么证明没偏私?”
陈无涯看着他:“你想查,随时可派人监督。签到簿每日黄昏交至军法堂,公开核验。若发现篡改,当场废功追责。”
“说得轻巧。”绿林汉子猛站起身,拳头砸在桌上,“我们不怕管,怕的是管得不公!你一个外来的,凭什么定我们的死活?”
“那你告诉我,”陈无涯直视他,“怎样才算公?按门派大小分?按伤亡人数算?还是让每派轮流当指挥?”
汉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若真那样,”陈无涯继续道,“今晚敌军压境,咱们先开会表决打不打,再抽签决定谁守前阵——你觉得可行?”
帐内一片沉默。
正道盟主终于开口:“规矩要立,监督也要有。我提议设巡查司,由三方共举:一派出人,一派监审,一派轮替。陈无涯执令,但不得独断。”
众人略一思忖,陆续点头。
会议散后,新规正式试行。
可才过两个时辰,医营报来消息:一份药材签到记录被人涂改,多领了三包金创药。经查,是百刃门弟子所为。另有一处岗哨名册,写着“全员到齐”,实则四人缺席。
陈无涯下令暂不追责,反而命文书将所有异议言论尽数抄录,不论粗鄙谩骂,还是条理质疑,一律归档分类。
深夜,他独坐帐中,取出系统界面,启动“错练推理术”。屏幕上浮现一条条语句,被自动标记出关键词。“不公”出现频次最高,集中在未参与首战的小门派;“自由”被反复强调,使用者多避战于侧翼;更有数人声称“指挥使借规揽权”,言辞激烈,却从未在战场上露过脸。
线索渐渐收拢。
他正凝神查看,帐帘掀开,赵天鹰走了进来,脸色沉沉。
“百刃门掌门吕承志,今晨偷偷见了铁骨门外门执事,在林子边说了好一阵。我派人听不清内容,但看见那执事走时,手里多了个油纸包。”
“打开看了吗?”
“是银角子,五枚。”
陈无涯合上卷宗,指节在桌沿敲了两下。
“不是所有人反对规矩,是有人怕规矩照出他的影子。”
赵天鹰皱眉:“你要动他?”
“不动他,影子就会爬满整个营地。”陈无涯站起身,披上外袍,“明日点卯,我要当众审这一桩‘影子案’。”
“可他到底是掌门,若无实据,反倒激起众怒。”
“实据会有的。”陈无涯走向帐口,“造谣生事的人,总会留下痕迹。他们以为躲在背后煽动几句,就能乱军心——可他们忘了,越是遮掩,越容易露出破绽。”
赵天鹰跟在他身后:“你要怎么查?”
“让他自己跳出来。”陈无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去把最近三日所有签到簿调来,特别是西三区和医营的。另外,盯住吕承志,看他今晚见谁。”
“明白。”
帐外夜风渐紧,旗杆上的火把忽明忽暗。
陈无涯立在灯下,手中紧握那份归档卷宗,封皮上写着四个字:**异议汇录**。
第二天天未亮,军法堂前已聚起人群。
点卯开始,各营依次报到。轮到百刃门时,带队弟子声音发颤,报完名后迟迟不肯退下。
陈无涯站在高台,目光扫过全场。
“昨夜有人改签到簿,冒领药材。今日起,凡补给发放,需三派共监,签字画押。若有再犯——”他顿了顿,“不论何门何派,当场除名,战后追偿。”
台下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一名文书快步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陈无涯神色不变,只轻轻点头。
他抬手示意安静,朗声道:“有人举报,近几日营中谣言四起,皆指向新规不公。为查明真相,我已收集所有异议言论,按来源、时间、内容归类成册。”说着,他举起手中卷宗,“现在,请百刃门掌门吕承志上前,认领其中一页。”
众人哗然。
吕承志站在队列末尾,脸色骤变:“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不认?”陈无涯翻开卷宗,抽出一张纸,“那我念一段——‘指挥使靠歪门邪道上位,如今又要用规矩压人,简直是江湖败类’。这话,是你昨日在林中对铁骨门执事说的,原话一字不差。”
吕承志双腿一软,差点跪倒。
“你收了五枚银角子,让他在门内散布言论,鼓动抵制新规。你以为藏得好,可你忘了——”陈无涯盯着他,“你说话时,风吹动了树梢,也吹开了你袖口的绣线。那纹样,和散剑盟年轻弟子的一模一样。”
他转向人群:“从今天起,谁想提意见,可以。但必须站出来,当面说,署真名。若发现背后煽动、贿赂他人、伪造记录者——”他停顿一瞬,“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吕承志被当场带走。
人群寂静无声。
陈无涯走下高台,脚步沉稳。白芷从医营方向走来,远远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赵天鹰带人封锁百刃门驻地周边,等候进一步指令。
陈无涯站在旗杆下,望着西三区防线。晨光微露,营地重归秩序,可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他手中紧握那份卷宗,指腹摩挲着封皮上的字迹。
忽然,他注意到最后一页边缘有一道折痕,翻开一看,里面夹着一张未归档的纸条,字迹陌生:
“你查得到吕承志,可查不到谁在幕后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