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重塑的进程突然停滞了,过来接班的白袍人面色疑惑而凝重。
沉默了许久,她还是挂起亲和的笑意,掏出一朵干瘪的花苞丢在镜子上。
镜子光滑的表面荡起水一样的涟漪,雾丝一般的红舞蹈着从花苞与镜面的接触点向外扩散,直至蔓延至整个镜面。
在这个过程中,白袍人挂着微笑不停地祈祷着,像假人一样
花苞在镜面上挺直、生长、延伸,枝叶越出镜子边界缠上捧着镜子的手臂。
红色瞬间从镜面褪去,从“血管”流向“心脏”,双层的花朵绽放,淡粉的半透明拱卫着中央夺目的赤色。
毫无疑问,这是一朵春神信,但比起叶寒珏他们拿到的那朵,这朵更加小巧脆弱,但也更加诡异危险。
随着花朵的开放,白袍人更加清楚地听到了耳边的絮语:“娑珈,发生了什么事?”
这温和的疑问话语,几乎要让娑珈激动地哭出来,还好她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绝不会在春神大人面前失礼——哪怕现在其实只有春神大人的声音。
“吾主,冰傀的复活出了问题,他......”
“啊——”春神打断了娑珈,“不要在意,娑珈,这是正常的。冰傀很快会醒的,说不定还会给我们带来些惊喜。”
“是,吾主。还有关于另一位冰——”
“对了,娑珈。现在春神信是不是比之前好用多了。”
娑珈止住自己的话语,熟练地称赞春神:“是的,吾主。以往春神信每次使用都需要好几个信徒的血液,但经过您的赐福调整后,只需要镜子和一小点血液就好,这实在是——”
“那就好。果然,还是命运那家伙选中的孩子历害。不过是一次‘雷雨’,竟然为吾信徒带来这么多‘生机’。——娑珈,你觉得呢?”
娑珈的头更低了,将镜子高高举起,越过她的头顶:“是的,吾主。多亏了命运大人与其信徒。”
“就这样吧,娑珈。不用担心冰傀,他会醒的,我可是特意为他换了个好心脏。”
春神有些不耐烦了,听娑珈说这些,还不如和冬挨在一起睡觉,或者去找命运的踪迹也行,总之比和“人”交流有意思的多。
所以,她迫不及待地掐断了面前的春神信,娑珈和她的联络断了。
而娑珈依旧高高举着镜子,直到她感受到手臂上触手一般的枝叶褪去,她才缓缓直起了腰。
她的手臂上,根系褪去留下的孔洞,露出内里红艳艳的血肉。但肉壁除了本身的色彩外,却没有流出本该流下来的鲜血。
娑珈颤抖着手臂将镜子稳稳放下,确定它毫发无损才敢坐下休息。
痛苦的神情随着她手臂上血肉的蠕动越来越明显,等到她的手臂恢复如初时,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萎靡而虚弱。
她只来得及喘几口粗气,马不停蹄地开始继续观察冰傀的状况,做好随时再次献祭的准备。
——
叶寒珏感觉自己可能是喝多了酒,不然怎么突然就头晕得厉害。
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他身形晃荡,忍不住就捂住了头。从他身边走过的路人侧身躲避,生怕一不小心惹上什么祸患。
如此,倒是在他身边空出了小小的空间,显得他像堵在流水中央的石头一样不合群。
叶寒珏是没有要挡路的意思的,所以他一边扒拉着人群,一边嘟囔着让让,想坐到街边茶摊上休息一会儿。不过人实在太多,一时半会儿实在是难如他意。
这时候倒是来个人救救我啊!我记得我是跟......嘶,谁来着,我喝糊涂了?
叶寒珏揉揉脑袋,不可置信地晃晃空空的酒壶,残留在底部的酒液触碰壶壁敲打出清脆的水声。
这一壶也没多少啊?
“诶,温恒,你待在下面干什么呢?”
临街的二楼窗户探出一个熟悉的头颅,白色的发丝从侧耳掉下来,它的主人挑起一边眉毛,好整以暇地看着楼下难掩狼狈的叶寒珏。
哦,对。他是跟钟醒一起来的。他们俩在荒郊野岭结伴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个地方,已经在这儿修整了好些天了。
今天也是实在闷得慌,叶寒珏才想着出来四处逛逛找点好玩的。
总算理清了思路,脑子也不像刚刚那样糊涂,叶寒珏甩了甩脑袋,难得束起的卷曲发丝在空中划过弧度。
脚踏青石,叶寒珏一跃而上,身姿灵动,翩翩若鹤,轻巧穿过窗户落入室内。
看见完好无损、姿态翩翩的钟醒,叶寒珏心中微妙地生出几分担忧和厌烦。
趁着放东西的功夫,不解地蹙着眉,将无来处的情绪压下,转头面对钟醒又是一副好脸色。
“可算醒了,我打了酒,一起喝点?”
叶寒珏晃晃手里酒壶,沉甸甸的闷声,很有份量。
“好啊,温恒,你可别喝醉了出糗啊。”
叶寒珏面上笑意更甚,直爬上眉梢,机敏地压下不和谐的微皱:“那梦觉你可要坚持住了,若是第一口就趴下,可就看不见我的丑态了。”
二人觥筹交错,言谈甚欢,不过几日却比十几年的老友还要熟稔。这圆满景象任谁来也说不出一句不好。
但是,叶寒珏就是觉得不对。
钟醒早就趴下了,一杯酒都没喝完就已经不省人事。叶寒珏坐在他的对面,指头弹击着瓷杯,装了液体的杯子发出难以辨认的音调,混乱得像叶寒珏现在的思绪。
他紧皱眉头,目光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落点,只能暂时放在钟醒垂落的白色发丝上。
面前这个人态度亲和,言谈有礼,进退有度,还巧之又巧地把他从荒郊野岭带了出来,怎么说勉强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但这一切太虚浮了,这几日的遭遇就好像镜花水月,只在叶寒珏脑海里留下了浅浅的印象。而叶寒珏最为惊讶的是自己竟然也没有丝毫怀疑,就这样过了四五日。
直到今天,似乎蒙在头上的白布被撤下去,隐藏的违和感一下子全部钻进叶寒珏的脑海。
太奇怪了。
叶寒珏百思不得其解:原来我这么容易就能相信一个满身疑点的人吗?
手下意识地伸向后腰,但摸了个空。叶寒珏这才想起自己的魂灯已经被毁坏了——这不是更不对劲了吗?魂灯都坏了,不回谷里想办法整把新的,在这儿待着干什么?
叶寒珏站起身,酒壶因为他的动作在桌子边缘危险地摇晃,最终安然地独自站住。
不大的房间里摆了床铺和桌子更显逼仄,叶寒珏在这房间里仔细地观察一寸寸砖石、木材。
毫无破绽。但是,只要发现一粒灰尘,再怎么看起来干净的水也会让人心生膈应。
手指有规律地一下一下点在手臂上,叶寒珏头微微侧着,耳上细长的红色耳坠轻轻摇晃,轻轻拍打着耳侧的皮肤。
既然外部环境没有线索,那内部呢?比如说我自己?
叶寒珏下意识伸手捏住耳坠,将它摇晃的动作定住后,手指撤离的动作却猛地停住。
耳坠?我什么时候有的耳坠?这是哪来的?
悬在半空的手指再次动作,叶寒珏摘下毫无印象的耳坠,举至眼前。
摇晃的通透赤色相当夺目,光线透过多面的棱体,折射出更多的红,在铺在桌子上的白丝里跃动。
这个陌生的耳坠给叶寒珏的感觉很熟悉,而上次给他这种感觉的——叶寒珏微侧头,垂目看向似乎不省人事的钟醒。
赤色被藏进掌心,叶寒珏再次坐到桌边。他看着钟醒,那股不知为何被他忽视的诡异熟悉感,在这人闭眼沉睡的时候更加明显。
明显到他下意识伸手,拨开挡住他耳朵的发丝,用目光寻找在他心底摇晃的另外一只赤色。
而钟醒的耳边,一无所有。
手心里的耳坠好像在发烫,烫得叶寒珏手掌发抖。他手攥得很紧,指节发白,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放松。
酒壶里的酒被他一下子饮尽,耳坠又被带回了耳边。他坐在凳子上,背后毫无依靠,身体后仰着将椅子翘起一个角,整个人保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
指腹敲打木桌的声音闷得很,几近于无,只能通过桌子上微小灰尘的跳动来判断敲击是否停止。
现在,灰尘的舞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