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已经微微泛黄的、从圣心医院故纸堆里翻找出来的档案,像一本尘封已久的、充满了悲剧色彩的哥特式小说,在林薇的面前,缓缓地展开。
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安娜·冯·施耐德,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那双空洞的、失去了所有神采的蓝色眼睛,仿佛正透过薄薄的纸张,与林薇,进行着一场跨越了时空的、无声的对视。
林薇能从那张憔悴的、被毒品和酒精侵蚀得不成人形的脸上,依稀看到她曾经的、那份属于欧洲最古老贵族的、惊人的美丽和骄傲。
档案的记录,简洁,冰冷,却又字字泣血。
显赫的过去:
施耐德家族,是德意志第二帝国时期,在巴伐利亚地区,最显赫的、拥有封地的容克贵族之一。
安娜的祖父,曾是“铁血宰相”俾斯麦的挚友,她的父亲,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是德皇威廉二世麾下,最英勇的骑兵团长。
她,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真正的天之骄女。
她从小,就在慕尼黑的城堡里,接受着最严格的、属于贵族的精英教育。
马术、击剑、钢琴、芭蕾……她样样精通。
她能说一口流利的、带着古典韵味的法语,能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倒背如流。
在柏林大学的舞会上,她曾是所有青年军官和外交官们,梦寐以求的“舞会皇后”。
如果历史,能按照正常的轨迹发展下去。
她本该,嫁给一个同样出身显赫的普鲁士军官,然后,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自家的庄园里,优雅地,喝着下午茶,度过她那平淡、高贵,而又乏味的一生。
悲惨的现状:
然而,战争,和那个留着一撮可笑小胡子的奥地利下士,彻底地,改变了一切。
希特勒上台后,一场名为“血统净化”的、疯狂的风暴,席卷了整个德国。
而施耐德家族,这个看似血统纯正的古老贵族,却因为他们的曾祖母,是一位来自维也纳的、富有的犹太银行家的女儿,而被纳粹,打上了“不洁”的、致命的烙印。
一场残酷的、有预谋的政治清洗,开始了。
她的父亲,那位曾经为德意志帝国,流过血、立过功的战争英雄,因为拒绝与纳粹合作,而被盖世太保,以“叛国罪”,投入了达豪集中营,最终,在无尽的折磨中,凄惨地死去。
她的母亲,则因为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打击,而彻底精神失常,被送进了柏林郊外的一家疯人院,至今,生死未卜。
整个家族的城堡和庄园,被纳粹政府,以“抵债”的名义,强行没收。
一夜之间,安娜·冯·施耐德,从一个云端之上的公主,变成了一个家破人亡的、被整个国家通缉的“罪人”。
最后的忠诚:
就在她即将要被盖世太保的秘密警察,逮捕的前夜。
她家中那位,已经为施耐德家族,服务了整整五十年的、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克劳斯·冯·埃尔伯费尔德,用他最后的所有积蓄,买通了一条走私线路,将她,从汉堡的港口,秘密地,送上了一艘开往远东的货轮。
他们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安娜母亲留下的最后几件珠宝,辗转流亡,最终,来到了上海,这座在当时,全世界唯一一个,不需要签证,就可以随意进入的“冒险家的乐园”。
堕落的生活:
然而,家国破碎的巨大创伤,和前途渺茫的无边绝望,像两条最恶毒的毒蛇,彻底地,吞噬了这位昔日贵族小姐,所有的意志和骄傲。
她,彻底沉沦了。
她开始用最极端的方式,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她终日,将自己,锁在法租界霞飞路一间租来的、阴暗的小公寓里。
窗帘,永远是拉着的。
房间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鸦片那甜腻的、令人作呕的香气,和吗啡注射液那刺鼻的、化学的味道。
她拒绝与任何人交流,也从不踏出房门半步。
她所有的生活,都依赖于那个同样年迈的、却依旧对她不离不弃的老管家——克劳斯。
克劳斯,每天,都会像照顾一个婴儿一样,为她准备食物,为她清洗身体。
然后,再用那双因为衰老而微微颤抖的手,去为她,点燃那根能为她带来片刻安宁和解脱的、罪恶的烟枪。
他也成了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
完美的“猎物”:
林薇缓缓地,合上了这份档案。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同情和怜悯。
只有一种,属于猎人的、冰冷的、近乎于残忍的兴奋。
她知道,她找到了。
找到了那个,最完美的、独一无二的“猎物”。
性格孤僻,没有朋友——这意味着,她的突然“消失”或“改变”,不会引起任何社交圈的注意。
与外界几乎隔绝——这意味着,替换她,所需要清除的“知情人”,只有那一个年迈的老管家。
身体和精神,都处在崩溃的边缘——这意味着,她极度脆弱,极度容易被操控,甚至,可能会主动地,去寻求某种来自外部的“解脱”。
而那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既是她唯一的守护者,也同样,是她最致命的、可以被轻易攻破的“软肋”。
林薇站起身,走到赵峰的面前。
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女王的决断。
“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一种足以让任何人都不寒而栗的冰冷。
“找到那个叫克劳斯的老管家。
去接近他,去了解他,去找到他心中,最深的渴望,和……最深的恐惧。”
“然后,”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计划得逞的弧度,
“为我们这位高贵的、可怜的女男爵,准备一场,最华丽的、也最完美的……”
“谢幕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