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2月,冬。
雨,冰冷,黏稠。
像凝固的泪,无声地,冲刷着这座已经沦陷的城市。
虹口区,一家早已倒闭的黑胶唱片店。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霉菌和旧纸张混合在一起的、腐朽的味道。
他叫老马。
代号,“调音师”。
他摘下老花镜,用一块绒布,仔细擦拭着镜片。
镜片后,那双总是因为精细工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看透了生死的、死寂般的平静。
他擦拭镜片的手,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
是兴奋。
一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即将完成此生最重要一曲的、属于殉道者的兴奋。
窗外,巷子口。
一辆黑色福特轿车的引擎声,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像一头收起了所有声息的、即将扑食的黑豹。
老马缓缓地,将擦拭干净的老花镜,重新戴上。
他走到那台落满了灰尘的、德国产的老式留声机前。
他从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套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张黑色的、沉甸甸的黑胶唱片。
唱片的中央,贴着一张已经微微泛黄的标签。
上面,用俄文和法文,印着一行字:
柴可夫斯基,《b小调第六交响曲》。
《悲怆》。
他将这张唱片,连同那个同样珍贵的原版纸套,一起,放进了一个崭新的、印着“祝梁小姐生日快乐”字样的礼品盒里。
然后,用一条金色的缎带,打上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店铺的后门。
后门,连接着一间小小的、用来睡觉的里屋。
一个约莫只有十六七岁的、脸颊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正裹着一床破旧的棉被,睡得正酣。
他是这家店老板的远房侄子,因为战争,失去了所有亲人,被老马好心收留,在这里打杂。
他不知道老马的真实身份。
他只知道,这个总是沉默寡言、喜欢听那些他听不懂的西洋音乐的怪老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还会给他买肉包子吃的人。
老马看着少年那张熟睡的脸,那双总是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极其罕见的、属于人类的温情。
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却还算干净的棉大衣,轻轻地,盖在了少年的身上。
然后,他转身,走回了前厅。
他从柜台底下,拿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只有巴掌大小的铁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块黄色的、看起来像肥皂的梯恩梯炸药,和一个用怀表机芯改造的、极其精巧的定时引爆器。
他将引爆器,设置成了三分钟。
然后,将它,和那几块炸药,一起,塞进了前厅那台早已废弃的、用来取暖的铁皮壁炉的烟囱深处。
“吱嘎——”
店铺那扇早已腐朽的木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
三道穿着黑色雨衣、头戴宽檐礼帽的身影,像三个从地狱里走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啪嗒”声。
老马没有回头。
他只是走到那个装着唱片的礼品盒前,用一种极其平静的、仿佛在跟老朋友交谈的语气,对着那个刚刚被惊醒的、睡眼惺忪的少年说道:
“阿宝,醒醒。”
“把这个,送到霞飞路37号,玛利亚公寓。交给一个姓梁的小姐。”
“告诉她,这是马先生,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少年阿宝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
那三名特高课的特务,也没有立刻动手。
他们像三只极具耐心的猫,在慢慢地,收缩着包围圈,欣赏着眼前这只早已无路可逃的“老鼠”,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为首的特务,甚至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点上一根,脸上,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猫捉老鼠般的微笑。
“快去。”老马的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
少年被他这副从未有过的、严肃的模样,吓了一跳。
他不敢再多问,立刻从床上爬起,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礼品盒,就准备从后门溜出去。
就在他,即将要拉开后门门栓的瞬间。
为首的那名特务,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将手中的烟头,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动手。”
他用冰冷的日语,下达了命令。
两名特务,立刻像两道黑色的闪电,朝着老马,猛扑了过去!
然而,已经晚了。
老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甚至带着几分嘲讽的微笑。
他的手,伸进了口袋里,轻轻地,按下了那个早已准备好的、连接着壁炉里引爆器的、小小的遥控按钮。
“再见了,孩子们。”
他轻声地,用德语,说出了他此生,最后的遗言。
“轰——隆——!!!”
一团橘红色的、巨大的火球,毫无征兆地,从壁炉里,猛然爆发!
巨大的冲击波,像一只无形的、愤怒的铁拳,瞬间,将整个狭小的唱片店,都彻底吞噬!
那三名刚刚才扑到老马身前的特高课特务,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在炙热的、足以熔化钢铁的高温中,被瞬间,撕成了碎片!
而那个刚刚才拉开后门门栓的少年阿宝,则被这股巨大的、来自背后的冲击力,狠狠地,推了出去!
他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连滚带爬地,摔倒在了后巷那冰冷的、满是积水的石板路上!
他的耳中,一片轰鸣。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
他看到,那间他生活了半年的、虽然破旧、却还算温暖的小店,已经变成了一片燃烧的、正在不断坍塌的人间地狱。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甚至忘了哭泣。
他只是本能地,死死地,抱着怀里那个,唯一还算完好的礼品盒。
然后,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像一头被猎人追赶的、受了惊的疯鹿,头也不回地,朝着那片无边的、充满了冰冷雨水的黑暗,疯狂地,逃去。
他不知道,自己怀里抱着的那张唱片,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成为一场看不见的、血腥的战争中,一个最重要的、也是最无辜的……
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