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
重庆,枇杷山,潘公馆。
苏曼卿穿着一身素雅的黑色旗袍,以《中央日报》社社会新闻版记者的身份,敲开了潘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
潘鹤年的遗孀,潘太太。
客厅里,还残留着丧礼的气氛。
苏曼卿没有急着提问,而是先将一个装着慰问金的信封,轻轻放在桌上。
“潘太太,节哀顺变。我今天来,不是想打扰您,只是报社想做一期关于战时商人困境的报道,潘先生的遭遇,很让人同情。”
她的语气温和,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诚恳。
苏曼卿的慰问和同情,确实让潘太太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松动。
但当苏曼卿试图询问潘老板死前的细节时,潘太太立刻警惕起来。
“苏记者,你是政府的人吧?”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恐惧。
“你们别再来问了。警察局怎么说的,那就是怎么样。”
她的回答,变成了官方的、滴水不漏的说辞,与卷宗记录一模一样。
苏曼卿没有再追问。
她知道,潘太太被人警告过。
在巨大的恐惧面前,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毫无作用。
她只是默默地坐着,帮着神情恍惚的潘太太,整理了一下散落在地上的、潘老板的遗物——几本旧书,一支钢笔。
就在这时,潘家五岁的小儿子,哭着从里屋跑了出来。
“妈妈,我怕!昨天晚上,又有人在咱们家墙上画画!”
潘太太脸色煞白,立刻抱住儿子,捂住了他的嘴。
“别胡说!”
苏曼卿的心,猛地一动。
她假装安抚孩子,柔声问:“宝宝,墙上画了什么呀?”
孩子挣脱母亲的手,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
一个圆圈,下面三条波浪线。
这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标记。
苏曼卿告辞离开。
她没有从潘太太口中得到任何直接的线索。
但那个孩子画出的图案,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是重庆袍哥“仁义社”的堂口徽记。
潘太太,正在被袍哥的人,用一种无声的方式,进行着死亡威胁。
这解释了她的恐惧和闪烁其词。
同时也证明了,潘老板的死,与重庆的地下势力,有着直接的联系。
苏曼卿明白,想让潘太太开口,必须先为她拔掉这根插在喉咙里的刺。
她没有再去找潘太太,而是将这个徽记,和“袍哥威胁”这一关键情报,立刻传递给了林薇。
突破口,从“温情采访”,变成了“黑道火并”。
……
深夜,朝天门码头,福记粮行已被封锁的仓库。
燕子像一片叶子,悄无声息地从仓库顶棚的气窗,滑了进去。
仓库里,空空荡荡。
只有地面上,还用白色的粉笔,画着一个人形的轮廓。
是潘鹤年尸体的位置。
空气里,依旧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尸体腐败气味。
燕子对整个仓库进行了地毯式的勘察。
现场,却比他想象的要“干净”得多。
除了那张位置不对的凳子,几乎找不到任何他杀的痕迹。
这说明,凶手非常专业,懂得反侦察。
燕子没有气馁。
他将注意力,从“寻找证据”,转移到了“寻找异常”。
他发现,仓库的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捕鼠笼。
笼子里,有一只已经死了好几天的老鼠。
警察显然认为这很正常,没有理会。
但燕子,却看出了问题。
他打开捕鼠笼,用镊子拨弄着老鼠的尸体。
在老鼠干瘪的肚皮下面,他发现了一枚被压着的、沾满了污血的银币。
银币的一面,是“壹圆”,另一面,是樱花图案。
这不是巧合。
燕子迅速在脑中重构了场景:
凶手在处理现场时,身上不慎掉落了这枚带有身份特征的银币。
他当时可能并未发觉。
而这枚银币,被仓库里的老鼠,当成了某种新奇的“食物”或“玩具”,叼回了自己的“战利品”储藏点——那个捕鼠笼。
最终,老鼠被捕鼠笼夹死,而它“收藏”的这枚关键证物,也被它的尸体,完美地掩盖了起来。
这是一个警察永远不会发现的角落。
也是一个凶手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
正是一只贪婪的老鼠,用它的生命,为燕子保留下了这枚独一无二的、来自敌人的证据。
燕子将银币收好。
他继续勘察。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潘老板办公桌的一道抽屉缝隙里。
他用一根细铁丝,轻轻地将里面的东西,勾了出来。
那是一张被烧得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信笺。
纸张是上好的道林纸。
上面,用钢笔写过的字迹,已经被烧得模糊不清。
只能勉强辨认出,最后一个署名。
从这个残缺不全的上部分看,极似“京”字,下面还有半个“先生”的“生”字。
“京先生”。
燕子将银币和那张烧了一半的“京先生”信笺收好。
他知道,自己已经拿到了打开这起命案的第一把钥匙。
而这把钥匙,带着一股来自东洋的、血腥的味道。
……
下半城,一家名为“四海通”的地下钱庄。
赵峰穿着一身黑色的短褂,剃了个光头,左臂上,用墨汁画了一条狰狞的过江龙。
他现在的身份,是“王老五”。
一个刚从外地流窜到重庆的、心狠手辣的职业打手。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
第一天,他在钱庄附属的赌场里,故意“出老千”被抓。
面对七八个打手的围殴,他只用了不到三分钟,就让所有人都躺在了地上。
他没有下死手,但每个人都断了骨头。
钱庄老板,一个叫“侯三”的胖子,看中了他的身手,将他留了下来,负责看场子。
第二天,他就替侯三“办”了件事。
一个欠了赌债的商人,赖着不还。
赵峰没多说废话,直接当着那个商人的面,把他老婆的一根手指,活生生地掰断了。
商人吓得屁滚尿流,当天就把钱还了。
赵峰的“凶名”,立刻在这一带传开了。
第三天,他成了侯三的“心腹”。
侯三开始让他接触一些核心的业务。
比如,记账。
今晚,侯三喝多了,让赵峰替他整理账目。
赵峰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关上账房的门,开始飞快地翻阅那些黑账。
这些账本,记录着重庆地下资金的流动。
每一笔,都肮脏不堪。
很快,他找到了“福记粮行”和“潘鹤年”的名字。
潘鹤年的账目,非常奇怪。
他几乎每周,都会有一笔巨额的资金入账,来源,都是一个代号为“海螺”的海外账户。
然后,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这笔钱,又会被他以“货款”的名义,悉数转出。
而接收方,只有一个。
交通部次长,何应麟。
赵峰用火柴,点燃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他看着账本上“何应麟”那三个字,眼神变得冰冷。
“京先生”,何应麟,日本银元,化学书。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像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开始朝着同一个中心,慢慢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