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那冰冷的、夹杂着血腥味的秋雨,在“滴答、滴答”地,敲打着玻璃,像一曲为亡魂而奏的、永不停歇的安魂曲。
赵峰,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雕,静静地坐在角落的木箱上。
他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但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昨夜那条被鲜血和火光染红的、名为“爱多亚路”的地狱里。
他没有包扎身上的伤口,任由那些被玻璃划破的、细小的伤口,向外渗着血珠,与那早已干涸的、属于敌人的暗褐色血迹,混杂在一起。
他那只只剩下四根手指的左手,死死地,握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柄薄如蝉翼的、沾满了血污和泥土的飞刀。
是向九的刀。
是他在撤离前,拼死从那片狼藉的战场上,抢回来的、兄弟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遗物。
他的脑海中,反复地,回放着昨夜的每一个画面。
向九那惨烈的、释然的微笑。
那团吞噬了他所有一切的、冲天的火光。
以及,南造芸子那张隐藏在黑暗中、他虽然没有看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的、充满了嘲讽和蔑视的脸。
耻辱,愤怒,悲痛,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
像无数条冰冷的、滑腻的毒蛇,死死地,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们自以为是一场手到擒来的狩猎,却从一开始,就落入了敌人精心设计的陷阱。
他们像一群被戏耍的、愚蠢的猴子,在对方早已布置好的舞台上,上演了一出充满了死亡和牺牲的、可笑的独角戏。
而他们,甚至连对手的衣角,都没有摸到。
林薇,就站在他的面前。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去安慰他。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也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化不开的冰霜。
她知道,任何的语言,在此时此刻,都是苍白的。
阿鬼的牺牲,已经让她体会过一次这种撕心裂肺的痛。
而向九的死,则像一把更锋利的、烧红了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然后,用力的,搅动着。
她开始反思。
不,是审问。
用最残酷的方式,审问着自己。
是她的决策,出现了失误吗?
是她,低估了南造芸子的狠辣?
还是,她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错误的、注定要通向失败的道路?
她看着墙上那张《申报》,上面,还刊登着苏曼卿用“曼殊”的笔名,发表的那些关于“下午茶”和“香水”的风花雪月。
她又看了看那份早已被鲜血染红的、戴笠下达的“锄奸名单”。
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荒诞感和虚无感,将她整个人,都彻底吞噬了。
她们,到底在为什么而战?
为了那份名单上,一个个冰冷的、需要被划掉的名字?
为了那个远在南京或重庆的、她们连面都未曾见过的“领袖”?
还是为了,这座城市里,那些早已麻木的、在炮火和死亡的夹缝中,苟延残喘的“同胞”?
她杀了吴四宝,杀了徐德明。
可那又怎么样呢?
日军的坦克,依旧在南京路上,耀武扬威地横行。
码头上,依旧有成千上万的中国劳工,在为他们的敌人,搬运着军火和物资。
百乐门的舞女,依旧在对着那些满身酒气的日本军官,强颜欢笑。
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她们的牺牲,而有任何的改变。
她们的战斗,她们的牺牲,在这场席卷了整个民族的、巨大的战争洪流面前,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那样的……可笑。
这,就是无力的尽头。
一种,无论你如何挣扎,如何反抗,都无法撼动那座名为“命运”的、冰冷大山的、最深沉的绝望。
团队的士气,降到了冰点。
苏曼卿和百灵,也从里屋走了出来,她们看着失魂落魄的赵峰,和沉默得像一尊冰雕的林薇,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整个阁楼,被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悲伤,所彻底笼罩。
就在林薇,即将要被这片无边的黑暗,所彻底吞噬时。
阁楼的角落里,那台已经沉寂了许久的、蒙上了厚厚灰尘的电台,突然,再次,发出了那熟悉的、却又仿佛隔世的……
“滴滴”声。
是南京。
是戴笠。
在她们最绝望的、也是最低谷的时刻。
那只看不见的、掌控着她们所有命运的、冰冷的手,终于,再次,动了。
林薇缓缓地,抬起头。
她那双早已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空洞的眼睛,机械地,望向了那台正在闪烁着微弱红光的机器。
她知道,这封电报,将决定她们,和她们这支已经濒临破碎的“狐刺”小组,最终的命运。
是就此沉沦,被这片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还是……从这片死亡的灰烬之中,找到一丝,可以燎原的、全新的火种。
她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像一个梦游者,一步一步地,朝着那台电台,走了过去。
她的身后,是赵峰,苏曼卿,和百灵,三道同样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紧张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