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来自柏林的绝密档案,就那么静静地,躺在两人之间那张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上。
它,像一个,刚刚才从潘多拉的魔盒里,被取出来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黑色匣子。
里面,装着的,是关于一个女人,所有的“过去”。
也同样,预示着,另一个女人,那即将要到来的、血淋淋的“未来”。
林薇看着那份档案。
她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蓝眼睛,没有任何的波动。
仿佛,那里面,装着的,只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故事。
她缓缓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与茶碟,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清脆的“叮”响。
那声音,在死寂的、充满了压抑气息的音乐厅里,显得是那样的清晰,和……刺耳。
影佐祯昭没有立刻打开那份档案。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猫捉老鼠般的快感。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用那把小巧的、由象牙和丝绸制成的折扇,极其轻柔地,拂去了档案封皮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优雅,那样的充满了仪式感,像一个,即将要开始进行一场,最神圣的、也最残酷的解剖的……
外科医生。
“安娜·冯·施耐德,”
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很平,像一个,最深情的诗人,在吟诵着,自己情人的名字。
“1915年,出生于,德意志帝国,巴伐利亚地区,慕尼黑市郊,一座,名叫‘天鹅堡’的古老庄园。”
“父亲,是弗里德里希·冯·施耐德男爵,德皇威廉二世麾下,最英勇的,‘黑天鹅’骑兵团的团长。”
“母亲,是伊莎贝拉·冯·罗斯柴尔德,维也纳,最富有的犹太银行家的、唯一的女儿。”
他说得很慢,很仔细。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地点,每一个时间,都精准得,像教科书一样,无可挑剔。
他,在用这种方式,向林薇,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却又,无比残忍的凌迟。
他在一点一点地,剥开她那层,由谎言和伪装,构建而成的、华丽的外衣,让她,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他那双,充满了审视和玩味的目光之下。
林薇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总是带着温和微笑的、学者般的脸。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辩解的余地了。
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着,他,那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
审判。
影佐祯昭,终于,打开了那份,厚厚的档案。
他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早已微微泛黄的、属于一个少女的黑白照片。
“她,十六岁的时候,是整个巴伐利亚,最耀眼的明珠。”
他的声音,充满了惋惜。
“她,最喜欢的作曲家,是肖邦。
她,能将,那首,充满了浪漫和忧郁气息的《夜曲》,弹奏得,让所有听过的人,都为之心碎。”
他说着,将另一份,由他手下的特工,在上海,偷拍的、林薇的侧脸照片,与那张少女的照片,并排放在了一起。
“而您,”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生了锈的锥子,死死地,钉在了林薇的脸上,“我亲爱的‘女男爵’阁下。”
“您,却似乎,更偏爱,巴赫。”
“偏爱他那,如同数学公式般精密、充满了宗教般圣洁和秩序感的……
《哥德堡变奏曲》。”
他,顿了顿,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好奇。
“所以,我,很想知道。”
“是,什么样的经历,能让一个人的灵魂,发生如此彻底的、脱胎换骨的改变?”
“还是说……”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如同看穿了一切的弧度。
“有一个,更高明的、也更美丽的‘灵魂’,住进了这具,同样美丽的、充满了故事的躯壳里?”
摊牌了。
以一种,最优雅,也最残忍的方式。
整个音乐厅,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盏,悬在天花板上的、巨大的水晶吊灯,在无声地,散发着,它那,冰冷的、却又,无比明亮的光。
林薇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充满了胜利者般的、矜持微笑的脸。
她那颗,一直,被强行压抑着的、如同被冰封了的心,在这一刻,反而,彻底地,平静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输了。
但她,不能,输得,那么彻底。
她缓缓地,站起身。
她没有去看桌上,那份,决定了她所有生死的档案。
她只是,缓缓地,走到,舞台中央,那架,黑色的、散发着沉稳光泽的贝希斯坦钢琴前。
她伸出,那双,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纤细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的、黑白相间的琴键。
然后,她转过身,看着影佐祯昭。
她的脸上,没有了,任何的伪装。
没有了,属于“施耐德女男爵”的忧郁和疏离。
也没有了,属于一个即将要被处决的囚犯的恐惧和绝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薇,所独有的、混合了绝对的冷静和一丝,冰冷的、嘲讽的……
骄傲。
她缓缓开口。
她的声音,不再是,那带着巴伐利亚口音的、柔软的德语。
而是一种,无比标准,无比清脆,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指挥官的强大力量的……
中文。
“影佐先生,”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充满了自信的微笑。
“您,不觉得,我们,或许,都搞错了一件事吗?”
“您,和我,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