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的指令很简单。
去十六铺码头,找到伊万诺夫。
从他手里拿到盘尼西林。
不惜任何代价。
赵峰知道这不可能。
他动用了所有在青帮底层残存的关系。得到的回应只有两个字:禁区。
伊万诺夫是个幽灵。
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没人知道他藏在哪里。
所有交易都通过一个代号“罗盘”的中间人。
试图绕开“罗盘”的人,都沉了黄浦江。
“狐刺”小组被堵死了。
阁楼里气氛压抑。
石头的咳嗽声像一把钝锯子,割着每个人的心。
“我去探路。”
一个清瘦的身影站了起来。
是燕子李三。
他那双年轻的眼睛总是带着一丝和善的笑意,看起来人畜无害。
“找人,是我的活儿。”
赵峰皱眉。“太危险了。那里全是日本人的眼线。”
“再密的网也有缝隙。”燕子的声音很平,与他爱笑的眼睛形成了奇特的反差,“只要知道该往哪儿看。”
林薇点了点头。“你负责‘探’,赵峰负责‘听’。你们两个搭档。”
夜色笼罩了十六铺码头。
赵峰换上了一身码头苦力常穿的粗布短打,脸上也抹了锅底灰。
他找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蹲在一家白俄人开的“红菜汤”小馆门口,假装在等活儿。
他在听。
听周围所有经过的白俄人的交谈,试图从那些混杂着俄语、法语和蹩脚上海话的词句中,捕捉到“罗盘”这个词。
而燕子李三,则像一只真正的燕子,悄无声息地隐蔽在街对面一栋茶楼的屋顶阴影里。
他不是在听,而是在看。
他在观察每一个与赵峰擦肩而过的人,留意着周围所有潜在的威胁。
傍晚时分,机会来了。
两个喝得醉醺醺的白俄水手,勾肩搭背地从小馆里出来,正好撞在了赵峰的身上。
“滚开,黄皮猴子!”其中一个水手用生涩的上海话咒骂着。
赵峰没有动怒,只是谦卑地低下头,让开了路。
就在两人与他擦肩而过时,赵峰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用俄语进行的、压低了声音的争吵。
“……那个该死的‘罗盘’,又抬高了‘糖浆’的价格……”
“……闭嘴!你想让海军俱乐部的人听到吗?……”
赵峰的眼神一凛。
他没有回头,只是极其隐蔽地,对着屋顶的方向,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烟袋锅。
这是行动信号。
屋顶上,燕子的身影,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滑下。
他没有去追那两个水手,而是像一个透明的影子,吊在了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同样听到了他们对话、并立刻转身离开的、穿着长衫的男人身后。
那个男人,是“梅机关”的暗哨。
燕子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跟着那条同样狡猾的猎犬。
整整一天,那个暗哨换了三个不同的监视点,伪装成三种不同的身份。
但他所有的行动,都围绕着一个中心——鞑靼街尽头,一家毫不起眼的东正教圣像店。
燕子知道,问题,就出在这家店里。
第三天清晨。
他看到了。
一个穿着俄式布拉吉的白俄老头,提着菜篮子,从圣像店的后门走了出来。
他径直走向鱼市,买了一条海鲈鱼。
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这个老头太平凡了。
气场是灰色的,甚至比苦力更暗淡。
但燕子捕捉到了一丝杂音。
老头付钱时,小指下意识地微微翘起。
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在燕子眼中却像一道闪电。
那是长期进行专业射击训练留下的肌肉记忆。
这个老头是军人。
燕子没有立刻行动。
他像一个透明的影子,吊在老头身后。
老头的反侦察能力极强。
他在贫民窟里绕了七八个圈子。
甚至走进教堂假装祷告了半小时。
但这一切在燕子面前都显得拙劣。
最终老头走进法租界边缘一栋石库门房子。
燕子在对面屋顶留下了记号,然后迅速离开,去与赵峰汇合。
当晚,赵峰和燕子,像两只黑色的夜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栋石库门房子。
燕子用一根钢丝撬开后窗的锁。
两人潜了进去。
老头正在厨房处理那条海鲈鱼。
他对身后鬼魅般的死神毫无察觉。
直到一把冰冷的匕首抵住他的后颈。
“别动。”
赵峰的声音沙哑低沉。
老头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放松了。
他脸上甚至露出了释然的微笑,用流利的俄语说道:“你们终于还是来了。”
赵峰用同样生涩的俄语回答:“带我们去找你的电台。”
卧室床下,他们找到了那个双层铅皮包裹的箱子。箱子里,是一部正在发报的电台。
赵峰的目光,落在了电台旁那个古老的航海罗盘上。
他拿起罗盘,发现指针是坏的,永远指向西北。
燕子接过罗盘,在手中掂了掂。
用手指在外壳上极有规律地敲击三下。
“空心的。”他轻声说。
他拧动罗盘底座。
又将指针逆时针旋转七百二十度。
“咔哒”一声。
罗盘内部弹出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地图,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英俊的沙俄海军军官抱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
笑得幸福灿烂。
老头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双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痛苦。
赵峰将那张照片,放在老头面前。
“nвahoв, гдe oh?” (伊万诺夫,在哪?)
他的俄语,带着林薇教给他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老头看着那张照片。
看着那个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两行清泪从布满皱纹的脸上滑落。
“ha kohцe пpocпekтa Жoффp.” (霞飞路尽头。)
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cayha ‘Цapь’, тoльko длr pyccknx.” (那家只对俄国人开放的‘沙皇’桑拿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