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啸虎喜欢画。
或者说,他喜欢的,不是画本身,而是画,能带给他的东西——名声、地位。
这是一种,能让他与那些真正出身于书香门第的“上等人”,平起平坐的虚幻满足感。
法租界,“新月”画廊。
一场,由几个亲日派的画家,联合举办的小型私人画展,正在这里,悄然进行。
能被邀请到这里的,无一不是汪伪政府和日本商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潘啸虎,作为“物资统制调查委员会”的副会长,自然,也是这里的座上宾。
他正端着一杯香槟,站在一幅,由他自己,“赞助”的现代水墨画前。
他对着周围几个,同样脑满肠肥的同僚,唾沫横飞地,谈笑风生。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袍、气质清丽如兰的身影,像一阵,从遥远的、江南的烟雨中,吹来的清风,缓缓地,走进了这间,充满了铜臭味和虚伪的画廊。
是苏曼卿。
她的出现,立刻,像一块被投入浑水中的明矾,让周围所有的喧嚣和污浊,都为之,沉淀了片刻。
她没有理会那些,投向她的、充满了惊艳和探究的目光。
她只是,径直,走到了另一幅,无人问津的、挂在角落里的宋代山水画摹本前。
她看着画上,那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模糊的笔触,和那份,独属于宋人的孤高而又寂寥的意境。
她的眼中,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欣赏和一丝悲悯。
潘啸虎的目光,早已被她,给死死地,吸引住了。
他推开身边那些,庸俗的同僚,端着酒杯,像一头,发现了新猎物的自以为是的孔雀,主动地走了过去。
“这位小姐,”他的声音,充满了自以为是的属于成功男人的磁性,“看来,您,也对我们中国的古典艺术,颇有研究啊。”
苏曼卿,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搭讪,惊扰了一下。
她缓缓地转过身,脸上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潘会长,久仰。”
她,竟然一口就道出了他的身份。
潘啸虎一愣。
“哦?小姐,认识我?”
“《申报》,曼殊。”
苏曼卿的回答,很简单。
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玉佩,瞬间,就将她的“价值”,给清晰地,掂量了出来。
潘啸虎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这,可是,整个上海滩,最有才华,也最“清高”的,那位,传说中的女记者啊!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在这里,与她进行一次如此“浪漫”的邂逅!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成了潘啸虎此生,最“如沐春风”的一个小时。
苏曼卿,用她那,远超常人的文学素养,和对艺术史的精深见解,将潘啸虎,这个,肚子里只有几句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半通不通的酸词的草包,给彻底地,征服了。
从王羲之的书法,谈到赵孟頫的画。
从《兰亭集序》,谈到《鹊华秋色图》。
潘啸虎,被她引经据典的充满了智慧和魅力的谈吐,给迷得神魂颠倒。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才学会走路的孩童,在仰望着一位,真正的来自云端之上的……
女神。
终于,在将自己那点可怜的墨水,给彻底榨干之后。
潘啸虎,为了在这位“女神”面前,继续维持自己“收藏家”的体面。
他,抛出了自己的小心思。
“曼殊小姐,”他的声音,充满了炫耀,“您说的这些,都只是纸上谈兵。
真正的宝贝,还得看实物。”
“实不相瞒,在下的寒舍之中,正好,藏着一幅,堪称国宝的‘镇宅之宝’。”
“不知,曼殊小姐,是否有兴趣,择日移步寒舍,一同鉴赏一番?”
苏曼卿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惊喜”和“期待”的表情。
“哦?不知,是哪位大师的杰作?”
“唐,吴道子。”
潘啸虎的下巴,几乎要翘到了天上去。
“《八十七神仙卷》。”
当天深夜,潘公馆。
在燕子李三眼中,这些,由凡人,所构建的防御,都脆弱得,像一张一捅就破的窗户纸。
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贴着墙壁的阴影,滑上了二楼,那间,充满了奢华和罪恶的、潘啸虎的书房。
他没有去碰,那个,立在墙角的、巨大的德国保险柜。
他知道,那上面,一定有,他无法破解的警报。
他的目标,是那幅,被潘啸虎,像祖宗牌位一样,供奉在书桌正后方墙壁上的——
《八十七神仙卷》。
他,从怀里,拿出了两样东西。
一张,小小的薄如蝉翼的,用一种,由米浆和特殊化学药剂混合制成可以无痕裱糊的特制宣纸。
一枚,刻有“重庆中统局密印”的……
假印章。
他,将那幅画,极其小心地,从墙上,取了下来。
然后,用一把柳叶小刀,将画卷背面的裱糊夹层,极其精准地,挑开了一道缝隙。
他将那张,浸泡过特殊药剂的宣纸,无声地,塞了进去。
又用一种可以快速风干的胶水,将缝隙重新黏合了起来。
天衣无缝。
紧接着,他又拿出那枚假的印章,蘸上早已准备好的、颜色,与画轴的木料,几乎完全一致的印泥。
在那根画轴靠近轴头的内侧,轻轻地,盖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将画重新挂回了墙上。
然后,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那片无边的、充满了阴谋的黑暗之中。
第二天,下午。
苏曼卿,如约而至。
在潘啸虎那间,充满了炫耀和罪恶的书房里。
她,像一个真正的专业的鉴定师,戴上了白色的手套,拿着放大镜,对着那幅,“动过了手脚”的国宝,仔仔细细地,“鉴赏”了起来。
“……这笔触,这线条,这神韵……”
她的声音,充满了赞叹。
“潘会长,您真是好眼力啊!”
潘啸虎,被她捧得飘飘然,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就在他得意忘形,亲自去里屋,为这位“红颜知己”,取他珍藏的“大红袍”的短暂间隙。
苏曼卿从自己那只,小巧的、看起来,只能装下口红和手帕的香水瓶里(里面装的是另一种作为“显影剂”的化学品),“不小心”地,将几滴无色无味的“香水”,洒在了画卷之上。
然后,又用手帕极其“自然”地,将那几滴液体擦拭干净。
做完这一切,她将画重新卷好。
当潘啸虎,端着茶回来时。
他,看到的,依旧是那个,对他充满了“崇拜”和“欣赏”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