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
距离戴笠给出的最后期限,还有十四个小时。
但林薇知道,这场战争,已经提前进入了决胜局。
重庆,观音岩,一处废弃的丝绸工厂内。
这里是苏曼卿早就准备好的一处备用安全屋。
高墙,独院,易守难攻,且有多条撤离路线。
赵峰和燕子,先一步抵达。
那个老鞋匠,已经被他们安顿在后院的一间小屋里,灌下了几口热汤,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那个鳄鱼皮皮包,被随意地扔在角落,像一块无用的垃圾。
赵峰正在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他从袍哥手里缴获的一支加拿大造“勃朗宁”手枪。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
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平复内心的杀意。
袍哥的报复,随时会来。
但他现在顾不上了。
燕子则蹲在墙角,用一把小刀,一遍遍地刮着自己的指甲缝。
他的手指,因为撬锁和搏斗,沾满了污垢和血迹。
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愧疚,像一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知道,因为自己的鲁莽,差点将整个团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工厂的铁门,被轻轻推开。
苏曼卿走了进来。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将一本黑色的《论语》,放在了桌子上。
“程克祥以为我还在帮他破译密码,一个小时内,他不会发现我失踪。”
几乎是同时,林薇也从后窗翻了进来。
她将一张折叠好的当票,放在了《论语》旁边。
三路人马,三件关键的证物,终于汇合。
没有人说话。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本黑色的笔记本上。
林薇走上前,缓缓翻开。
里面没有圣贤文章。
只有一页页密密麻麻的,用特殊药水写成的隐形字迹。
苏曼卿用随身携带的碘酒棉球,轻轻擦拭。
那些隐藏的罪恶,开始在纸上,狰狞地显现出来。
“1939年,11月。以军用棉布三千匹,交换日方‘劳力士’金表五十块。经手人,军需处王长林。”
“1940年,1月。将援助物资盘尼西林三百箱,转售黑市,获利八万美金。其中三成,交予‘孔二先生’。”
“1940年,3月。与日本华中派遣军特务部,交易钨矿五十吨。日方支付方式:黄金。”
“……”
一笔笔,一桩桩。
触目惊心。
这哪里是什么账本。
这分明是一份国民政府从上到下的“腐烂清单”。
从军需处的校官,到财政部的“孔二先生”,再到直接与日本人交易的战略物资。
谭家麟,就像一只巨大的蜘蛛,盘踞在蛛网的中央。
而这张网,已经覆盖了半个重庆官场。
赵峰和燕子也凑了过来。
他们虽然看不懂那些复杂的交易细节,但“日本”、“黄金”、“盘尼西林”这些字眼,他们看得懂。
赵峰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想起了那些在前线因为缺少药品,活活烂死在战壕里的兄弟。
他握着枪的手,青筋暴起。
“杀了他。”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苏曼卿的声音,冰冷如铁。
“应该把这份东西,交给委员长。让他看看,他治下的首都,已经烂成了什么样子!”
林薇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她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正掀起一场怎样的风暴。
在上海,她见识过人性的丑恶。
但在这里,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窥见了“体制”这个庞然大物的腐朽与黑暗。
这比任何一个日本间谍,都更让她感到绝望。
她合上账本。
“你们带着老鞋匠,立刻从这里撤离,去第二号安全屋。”
她对赵峰和燕子下令。
“从现在起,切断一切对外联系,进入静默状态,等我消息。”
“那你呢?”赵峰问。
“我去见戴笠。”
林薇拿起那本账本,连同皮包和当票,一同收好。
“这件事,已经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了。”
……
深夜,十点五十分。戴笠办公室。
林薇独自一人,站在戴笠的办公桌前。
桌上,放着三样东西。
一个空空如也的鳄鱼皮皮包。
一张“德昌号”当铺的当票。
还有那本黑色的《论语》。
戴笠的目光,从三样东西上,一一扫过。
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时间,还差十分钟。你的效率,很高。”
“报告老板。”
林薇开口,声音平静。
“皮包,是从袍哥‘仁义社’手里拿回来的。为此,我的两名手下,打伤了七个人。现在,整个下半城的袍哥,都在找他们。”
她顿了顿,继续说。
“金表,我花了一大笔钱,从一个清洁工手里,拿到了线索。最终,在当铺里,找到了这张当票。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没有赎回金表。但这张当票,足以证明,表还在重庆。”
她拿起那张当票,递了过去。
戴笠接过,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林薇的目光,落回到那本《论语》上。
“至于这个,是整件事的核心。”
“谭家麟为了它,不惜动用黑道关系,在贫民窟里严刑逼供,草菅人命。他的反应,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失主应有的范畴。”
“所以,你看了。”
戴笠的眼神,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看了。”
林薇没有回避。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两个人,隔着一张办公桌,无声地对峙着。
他们都明白,现在,这本账本,已经成了一个烫手到足以毁灭一切的火药桶。
交上去,重庆官场会发生一场大地震,无数人头落地,甚至可能动摇抗战的根基。
不交,就等于将这颗炸弹,留在了自己手里。
许久,戴笠站起身。
他没有去看那本账本。
而是走到壁炉前,拿起火柴,点燃了炉火。
噼啪的火焰,将他的脸,映照得明明暗暗。
“把它,拿过来。”
他对林薇说。
林薇拿起那本《论语》,走到壁炉前。
“老板……”
她还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戴笠打断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你想说,正义,法纪,党国的利益。”
他转过身,看着林薇,眼神复杂。
“但林薇,你要记住。有时候,维持‘稳定’,比揭开‘真相’,对党国的利益更大。”
“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东西,烂了,就只能让它继续烂下去。因为你一旦动手去挖,整座大厦,都会跟着一起塌掉。”
他从林薇手中,拿过那本账本。
没有再看一眼。
他将它,一页,一页地,缓慢地撕下,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林薇看着那些记录着罪恶的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
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仿佛看到了无数在前线挣扎死去的士兵的冤魂,在这场无声的审判中,被一同烧成了灰。
“这件事,到此为止。”
戴笠的声音,在火焰的噼啪声中,显得异常冷静。
“谭家麟那里,我会去敲打他。他会收敛。”
“燕子李三,纪律涣散,行事乖张,必须严惩。”
他转过身,重新回到办公桌后,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
“明天一早,我会正式下令,解散‘狐刺’。”
他将另一份标有“绝密”字样的卷宗,丢给了林薇。
“这是给你的新任务。城里的一个粮商,潘老板,自杀了。但督查室怀疑,和他合作倒卖军粮的,另有其人。”
“这个人,军统不方便直接查。”
他看着林澈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
“从现在起,你和你的团队,已经不是军统的人了。”
“用你们自己的‘江湖手段’,去把这个人,给我挖出来。”
“办好了,我再考虑,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林薇接过那份冰冷的卷宗。
她知道,她和她的团队,从这一刻起,成了戴笠手里,一把没有番号,没有身份,用完即弃的……黑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