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拉城,驿馆。
沈天君盘膝坐在床榻上,身上披着那件新得的乾坤大氅。
大氅的质地奇异,轻若无物,却仿佛能隔绝外界的一切窥探,连同他此刻体内那股深入骨髓的虚弱感,也一并遮掩了起来。
从天狼祭坛归来,又在马车上颠簸了三日,他体内的经脉依旧干涸得如同龟裂的河床,别说催动内力,就连寻常走动,都有些气喘。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四肢百骸传来的无力感。
那种力量被彻底抽空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那一个时辰的天神下凡,究竟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
他闭上眼,默默调息,试图从空空如也的丹田中,压榨出一丝一毫的气感,但结果依旧是徒劳。
就在此时,怀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嗡鸣与温热。
沈天君心头一动,费力地伸手入怀,取出的正是一面古朴的青铜小镜。镜身入手微沉,他差点一个没拿稳。
龙凰同心鉴。
镜面之上,水波般的涟漪荡漾开来,光华流转,渐渐凝聚出一张清丽绝世,却又带着无上威仪的容颜。
正是远在神都养心殿内的大炎女帝,凰曦。
镜中的她,已经褪下了那身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龙袍,换上了一袭素雅的月白色常服。简单的衣衫,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起伏有致的玲珑曲线,少了几分君临天下的威严,多了几分寻常女子的柔美。
只是,那张绝美的脸上,此刻却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嗔怨。
一双凤眸静静地注视着沈天君,眸光里写满了“你还知道联系我?”的质问。
从龙门客栈一别,至今已是半月有余。
这狗奴才,手握如此方便的传讯之物,竟连一次平安都未曾报过。
若非北境的捷报早已八百里加急送抵神都,她真要以为他已经埋骨在那冰天雪地里了。
“臣,沈天君,参见陛下。”
沈天君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体内传来的虚弱感扯得一阵眩晕,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免了。”凰曦清冷的声音从镜中传来,她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你我之间,无需这些虚礼。”
她的目光在沈天君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北境之事,朕已尽知。天狼祭坛一战,你做得很好。”
沈天君强打精神,垂下眼帘,用平稳到近乎刻意的声音开始汇报:“此战能胜,皆赖袁天罡修为卓绝,以踏罡步斗之法拖住赤五猖,为大局奠定胜机。”
“亦有诸葛军师神机妙算,于百里之外设坛作法,请来二郎真君五雷正法,此乃克敌制胜的关键。若无雷法天威,我等凡人之力,断难与上古阴神抗衡。”
“更有玄甲军三千将士,悍不畏死,浴血搏杀,方才换来这北境的朗朗乾坤。”
他将整个战局娓娓道来,却巧妙地隐去了自己催动秘法,化身天神,一力定乾坤的壮举。更没有提自己此刻经脉尽断,修为暂失的惨状。
所有的功劳,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推到了袁天罡、诸葛亮和玄甲军的身上。
听着沈天君的讲述,凰曦的眸光闪烁。当听到大皇子凰朝的尸身被找到,最终化为飞灰时,她那素来平静的眉宇间,还是忍不住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哀伤。
纵然那个皇兄再如何不堪,终究是血脉相连。
但那丝哀伤也只是一闪而逝,她很快便恢复了帝王的冷静。
“那你呢?”凰曦的目光再次落回沈天君身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怀,“敌人如此大的阵仗,你可有受伤?”
“臣……无碍。臣只不过尽人事,听天命。”沈天君含糊其辞,心中暗道一声好险。
他立刻转移话题:“陛下,臣还有一事禀报。此战能大获全胜,也亏得龙门客栈龙啸云相助,龙啸云是东洲海岛的人,臣私下与他做了一笔交易。”
他将减免东洲商队一半赋税,以换取援兵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凰曦静静地听完,凤眸中闪过一丝赞许。
“以一半税收虽然多,但此举必然引动东洲商贾来我大炎进行贸易。长此以往一条贯穿东西的黄金商路,能带动我大炎全境商贸,此举利在千秋,这生意做的不亏。”
她顿了顿,又道:“此事,朕准了。待你回朝,朕会下旨,着户部与工部全力配合。”
“谢陛下。”
沈天君心中微松,又接着禀报:“此外,西凉长公主安月瑶,此番亦随臣一同返回神都。她言说此前西凉骚扰边境,皆是其王兄安皎天一人所为,她愿亲自向陛下面陈一切,重修两国之好。”
此话一出,镜中的凰曦凤眸微不可察地眯了一下,原本柔和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审视。
北蛮已乱,若能借此机会彻底安抚西凉,那大炎的西、北两境,便可高枕无忧。于国事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让她来吧。”凰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所有公事谈完,养心殿内的气氛似乎也缓和了些许。
凰曦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何时归来?”
问出口的瞬间,她自己都微微一愣。
沈天君闻言,心中立刻开始盘算。军师的阳谋,加上自己身体恢复的速度,必须得慢。
“明日一早,臣便点齐人马,即刻启程。北境苦寒,将士们归心似箭,但……路途遥远,大约月余,便可抵达神都。”
“一个月?”
凰曦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声音也冷了几分。
“从图拉城到神都,即便行军缓慢,半月足矣。为何要走一个月?”
沈天君闻言,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一声“坏了”,女帝对军务果然了如指掌。
情急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将诸葛亮的阳谋包装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咳,陛下有所不知。此番大胜,臣想借此机会,放缓脚程,大张旗鼓地途径沿途各州府。一来,是为宣扬我大炎天威,安抚历经战乱的边境民心;二来……也是为了护送西凉公主,需得彰显我大炎礼仪与气度,不宜操之过急。”
彰显礼仪?安抚民心?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凰曦听来,却瞬间变了味道。
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他,沈天君,大炎的冠军侯,与那位千娇百媚的西凉公主,并驾齐驱,一路接受万民朝拜,好不风光!好不惬意!
她在这里,日夜为国事操劳,为他的安危悬心。
他倒好,在外面打了个胜仗,就要带着别的女人,招摇过市,逍遥快活一个月!
一股无名之火,混杂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楚与委屈,直冲天灵盖!
镜中,凰曦原本柔和的面部线条,瞬间变得无比冰冷,那双凤眸之中,再无半分温度,只剩下属于帝王的绝对威严与冷漠。
“沈天君。”
她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是北境的寒风。
“朕,给你半个月的时间。”
“半个月之内,滚回神都!”
“若是迟了一日……”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便不用再回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啪”的一声,镜面上的光华骤然熄灭,彻底暗了下去。
“……”
驿馆的房间内,沈天君举着那面冰冷的青铜镜,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感受着体内空空如也的经脉,和那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再回想起女帝最后那张冰冷决绝的脸,以及那句“滚回来”。
不禁叹了口气,自古帝心难测,自古女帝的心那是更难测。
好端端的,这怎么就生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