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寂静,被胤东海一声拖长的“退朝”打破。
仿佛是解除了某种禁锢咒语,满朝文武瞬间活了过来。他们像一群受惊的鹌鹑,以最快的速度躬身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涌出殿外,仿佛身后有什么洪荒猛兽在追赶。
张海明混在人流中,脚步虚浮,官帽都有些歪了。他只觉得那道冰冷的目光还黏在自己背上,阴森森的,刮得他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他一边快步走,一边心有余悸地想:疯子!那个沈天君就是个彻头彻尾、无法无天的疯子!他居然要去江南!他居然敢接那个“先斩后奏”的催命符!
出了太和殿,被清晨的冷风一吹,张海明才打了个激灵,稍稍回神。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正好看见沈天君缓步走出。
他身边,西凉公主安月瑶正巧与他并肩而行,落后半步,姿态谦逊却不失风度。
“侯爷此去江南,山高路远,危机四伏,还请多加保重。”安月瑶的声音清冷悦耳,在嘈杂的人群中格外清晰,引得不少官员侧目。
沈天君脚步未停,只是侧目看了她一眼,神色平淡。“公主既有此觉悟,为何还要趟这趟浑水?”
安月瑶浅浅一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美丽的眸子里闪烁着智慧与野心的光芒。“正因是浑水,才好摸鱼。月瑶一介女流,无权无势,总得为自己和西凉的将来,多谋划一二。能跟在侯爷身边学习,是月瑶的荣幸。”
这话说得直白,却也坦荡。她不谈儿女情长,只讲利益筹谋。她看中的,是“江南巡察使”这个身份背后所能撬动的巨大能量,以及沈天君这个人本身所代表的,那不可估量的未来。
沈天君不置可否,收回目光,继续前行。“那就跟紧了,别被淹死。”
他懂安月瑶的阳谋,却懒得点破。于他而言,多一个聪明的帮手,总比多一个愚蠢的累赘要好。至于她想摸什么鱼,那就要看她的本事,以及他这位“巡察使”给不给这个机会了。
两人这番简短的对话,落在周围那些竖着耳朵的官员耳中,却品出了千百种味道。郎才女貌,并肩而行,共赴险地……这简直是话本里才有的情节!一时间,无数道暧昧的、探究的、嫉妒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逡巡。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快步跑到沈天君面前,躬身道:“侯爷,陛下有旨,请您即刻往甘露殿觐见。”
来了。沈天君心中了然。
安月瑶识趣地停下脚步,微微颔首:“侯爷请便,月瑶告退。”她看着沈天君远去的背影,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这位女帝陛下,召见得可真是时候,这股醋意,隔着宫墙都闻到了。
……
甘露殿。
殿内的龙涎香似乎都带上了几分寒意,空气冷得让人皮肤发紧。
凰曦已经换下了那身沉重的玄色龙袍,只着一袭略显单薄的朱红常服,静静地立在窗前。她白皙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冰冷的雕花,指尖用力到泛白,显示出主人极不平静的内心。她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安月瑶那句“愿随侯爷同往”,像一根刺,扎得她心头火起。
沈天君走进去,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上。
“臣,参见陛下。”
凰曦没有回头,声音从窗边幽幽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这西凉公主,如何?”
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尾,却杀机暗藏。
沈天君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稳如初。“聪慧,通透,有胆识,是个人物。”
他实话实说。
“是么。”凰曦缓缓转过身,那张绝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凤眸,却像是结了冰的深渊,寒气逼人。“朕看,她不仅有胆识,胆子还很大。”
她一步步走近,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停在沈天君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忽然伸出手指,猛地戳在他的胸膛上。
“竟敢觊觎朕的刀?”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一股浓烈的、不加掩饰的占有欲和警告。
这不是在问安月瑶,而是在问他沈天君。
你为什么不拒绝?你为什么让她跟去?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沈天君终于抬眼,直视着那双燃烧着无声怒火的凤眸。他没有解释,也没有辩白,只是反问了一句:“陛下会在意刀鞘上多了一道装饰用的花纹吗?”
凰曦一怔。
刀?刀鞘?花纹?
这个比喻……粗俗,却又该死的贴切。他将她比作掌控他的刀鞘,将安月瑶比作一道无足轻重的花纹。这比喻里蕴含的忠诚与归属感,精准地击中了她作为帝王和女人的双重内心。
她心头的滔天怒火,像是被这一句话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了大半,只剩下一点点不甘心的火星子还在“滋滋”作响。
是啊,他是她的刀。安月瑶再如何聪慧,再如何谋划,于这把刀而言,最多也只能算是一道无关紧要的“花纹”罢了。真正握着刀柄,决定刀锋所向的人,是她。
“花纹?”凰曦品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眼神里的狠厉却未完全褪去,“最好只是花纹。若是这花纹想变成握刀的手,朕不介意,亲手将它刮掉,连带着那块皮肉一起!”
这话说得血腥气十足,帝王的霸道与女人的狠厉,展露无遗。
沈天君却笑了。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醋意而张牙舞爪的女帝,比早朝时那个杀气腾腾的铁血帝王,要可爱得多。
“陛下放心。”他上前一步,那股熟悉的、带着淡淡冷香的阳刚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凰曦紧绷的下颌线,终于彻底柔和下来。她别过脸,避开他那过于灼热的视线,耳根处却悄悄漫上了一层薄红。
“油嘴滑舌。”她低声斥了一句,语气里却没了先前的冷硬。
殿内的气氛,终于回暖。
“此去江南,你打算带多少人?”凰曦迅速调整好情绪,恢复了帝王的冷静,开始谈论正事。
“人不在多,在精。”沈天君沉吟道,“臣带上袁天罡,再从锦衣卫中挑选几人随行即可。”
“锦衣卫?”凰曦眉头一皱,“不够。朕的影卫,你带一队去。”
影卫,是只属于皇帝的影子。他们是暗夜里的幽灵,是行走于世间的死神,每一个都拥有以一当百的恐怖实力。
“准了。”凰曦毫不犹豫,“叫袁笑之亲自为你挑选。除了影卫,朕再给你一道密旨。江南之地,凡四品以下官员,你可随意任免。至于四品以上,先斩后奏的权力,朕既然给了你,就不会收回。”
这权力,大得吓人。等同于将整个江南官场的生杀大权,都交到了他一个人的手上。
“臣,遵旨。”
凰曦看着他,那双刚刚还结着冰的凤眸里,此刻却漾起了深深的忧虑。她走到御案前,从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暗格里,取出一个同样材质的小巧木盒,递给了他。
“这是什么?”沈天君接过,入手微沉。
“打开看看。”
沈天君依言打开木盒,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通体漆黑,雕刻着繁复龙纹的令牌。令牌的材质非金非铁,触手冰凉,正面是一个篆体的“天”字,背面则是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龙目处似乎有流光闪动。
“此为‘天子令’。”凰曦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郑重,“大炎开国三百载,此令只现世过两次。持此令者,如朕亲临。见此令,如见朕面。大炎疆域之内,无论边军、禁军,任何一支军队,你皆可调动。”
沈天君的心,狠狠一震。
她给的,是先斩后奏的权力,是任免官员的权力,如今,更是调动天下兵马的权力!
这不是信任,这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将整个大炎王朝的国运,毫无保留地,全部押在了他的身上。这份托付,重逾山海,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脊梁。
他握着令牌,只觉得掌心滚烫。
“陛下……”
“拿着。”凰曦打断了他,伸出纤细的手指,将他的手连同那枚令牌一起合上,紧紧握住。她的掌心,柔软而微凉。
“朕在神都,等你回来。”她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没有了帝王的威严,也没有了少女的娇羞,只剩下最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期盼与担忧。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诱人的气息。
“平安回来,朕……给你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