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月瑶翻开那本青色封皮的《庚子商账》,只看了几页,便觉得指尖冰凉,连呼吸都仿佛被冻住。
这本账册里没有金银的流水,没有货物的进出,只有一行行用特殊密文写就的记录。那密文的复杂程度,甚至超过了她听风阁收藏的最顶级的卷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凝固的鲜血写成,散发着刺鼻的腥气。
她越看,脸色越是苍白,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姑苏徐家与北蛮的交易,在这本账册里,不过是毫不起眼的冰山一角。
顺着徐家这条线往下,一张覆盖范围之广、牵扯之深,足以让任何帝王都寝食难安的走私网络,被血淋淋地揭开。
军械的买家,远不止北境的蛮族。
“东海……倭寇?”
安月瑶看到这两个字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那些在东部沿海烧杀抢掠,神出鬼没,让朝廷水师都头痛不已的海盗,背后竟然一直有大炎的“自己人”在源源不断地输送武器!
这已不是通敌,这是在饮大炎的血,食大炎的肉!
可更让她感到窒息,甚至绝望的,还在后面。
当她用听风阁秘法,颤抖着解开最后几页最核心的密文时,一连串封疆裂土的藩王名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安月瑶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手中的册子险些滑落。她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桌案,才勉强稳住身形。
如果说资敌倭寇是无耻,那武装藩王,就是不折不扣的谋逆!是要诛九族的滔天大罪!
而负责在中间牵线搭桥,为这张弥天大网提供庇护,让这一切得以悄无声息运转的上线……
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一个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名字。
“这……这怎么可能……荣亲王……”她失声喃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沈天君的表情,却平静得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这足以掀起滔天巨浪,让整个大炎王朝都为之震动的秘密,在他眼中,早已不是秘密。
“没什么不可能的。”
他转过身,声音淡漠,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
“有些人,安逸日子过得太久,就忘了悬在头顶的刀有多锋利。他们以为天高皇帝远,便可为所欲为,将国之疆土,视为自家的钱袋。”
他缓步走到安月瑶面前,从她僵硬的手中,拿过了那本罪恶的账册。
没有丝毫犹豫,他随手将账册扔进了屋角燃着的火盆里。
“呼——”
火苗瞬间窜起,贪婪地舔舐着青色的书页,很快,那些能让无数人头落地、甚至能引发皇室动荡的罪证,便在跳动的火焰中,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捧无足轻重的灰烬。
安月瑶看得目瞪口呆,脱口而出:“侯爷!这可是……唯一的证据!”
“证据,有时候并不重要。”沈天君看着火盆中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眼中闪烁着比火焰更加危险的光芒,“重要的是,我知道了是谁。这就够了。”
他缓缓抬手,轻轻拍了拍腰间的刀柄,动作不重,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一瞬间,安月瑶什么都明白了。
寒山寺的雷霆手段,姑苏世家的俯首称臣,从一开始,就不是沈天君的真正目的。
徐家,王家,乃至整个姑苏的百年豪族,都不过是他用来顺藤摸瓜,扯出那条真正巨鳄的……一块敲门砖。
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去跟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扯皮,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名字。
一个让他可以理直气壮,挥刀斩落的名字。
真正的风暴,还远远没有到来!
姑苏的乱局,以一种超乎所有人想象的速度平息下来。
魏淮安在沈天君的授意下,手腕强硬,快刀斩乱麻。他将之前被打压、被排挤,却有能力有忠心的寒门锦衣卫校尉,火速提拔,迅速重建了姑苏卫所的秩序,将其变成了一柄真正忠于皇权的利刃。
而徐哲,则彻底抛弃了最后的尊严,成了冠军侯在姑苏最锋利的一条恶犬。他利用徐家残存的影响力,不遗余力地配合锦衣卫。三日后,他亲手将曾与他父亲把酒言欢的漕帮龙头,绑上石头沉了塘,只因那人对锦衣卫的命令阳奉阴违。当他提着血淋淋的包裹回到卫所复命时,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病态的讨好。
那些曾经与他父辈称兄道弟的江湖枭雄、帮派头目,要么俯首称臣,要么……就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
沈天君一行人,没有在姑苏城做任何停留。
在一个薄雾笼罩的清晨,他们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刚刚经历过血洗的江南名城。乌篷船划破碧绿如绸缎的江面,两岸是粉墙黛瓦,柳丝如烟,一派岁月静好。可船上的人都清楚,这片江南的宁静之下,即将掀起何等血雨腥风。
只是,与来时的一路疾驰不同。
这一次,沈天君的队伍,放慢了脚步。
他们不再走官道,而是沿着江南水乡的阡陌小路,不疾不徐,时而东转,时而西绕,与其说是在赶路,倒不如说是在游山玩水。
袁天罡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模样,沉默地跟在沈天君身后。
安月瑶却是越来越心焦。
在她看来,既然已经知道了幕后黑手的身份,就应该以雷霆之势,直捣黄龙,不给对方任何反应和准备的时间。
可沈天君这般磨磨蹭蹭,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先机?
终于,在一个渡口等待渡船的间隙,她策马来到沈天君身侧,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疑惑。
“侯爷,我们……为何不走快一些?荣亲王那边,恐怕已经收到消息,若是让他有了防备……”
沈天君没有看她,只是眺望着远处烟波浩渺的江面,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急什么?”
他的声音,随着江风,悠悠传来。
“鱼已经咬钩了,现在收线太早,只会把线给挣断了。”
“姑苏城发生的事,恐怕早就以最快的速度,摆在了他的案头。你猜,他现在在想什么?”沈天君勒转马头,目光幽深,仿佛能穿透重重空间,看到千里之外某座金碧辉煌的府邸中,那坐立不安的身影。
“他会想,我到底知道了多少?他会想,我下一步要去哪里,是要回京告御状,还是会直接杀向他的封地。他越想,就越怕。”
“我们把网撒下了,总得给网里的鱼儿一点时间,让他们自己蹦跶,自己挣扎。”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
“我要让他们在恐惧中互相猜忌,互相撕咬,把所有藏在暗处,连这本账册上都没有的老鼠,都亲手逼出来,送到我的刀口下。”
“这盘棋,该由他们自己,来替我们走完最后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