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一年的夏天,北京城闷热难当。翰林院古槐上的知了声嘶力竭,更添了几分烦躁。沈惊鸿身着薄纱官服,伏案整理着《万历起居注》中关于万历二十七年宁夏之役的记载。汗水浸湿了额发,但他心神却沉浸在对当年战事后勤调度的分析中,试图从中提炼出可供借鉴的经验教训。
“沈年兄,”同科的庶吉士李文博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听闻辽东李总兵(李如松)又上了请饷疏,言说建州女真虽表面恭顺,实则秣马厉兵,吞并海西诸部步伐未停,边患恐在旦夕之间啊。”
沈惊鸿手中毛笔一顿,抬起头。李文博是北直隶人,其父在户部任职,消息向来灵通。他不动声色地问:“李年兄可知朝廷是何议论?”
李文博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还能如何?户部喊穷,兵部催饷,阁老们也是左右为难。听说,又有御史风闻‘荡寇铳’耗资不菲,上书质疑,言有此靡费,不如多练精骑,或可直捣黄龙。”
沈惊鸿心中冷笑,又是这套陈词滥调。精骑?若无火器压制女真日益精锐的弓马,大明骑兵在野战中早已不占优势。但他面上依旧平静:“雷霆、荡寇二铳,乃太子殿下钦定,孙枢辅(孙承宗已升任兵部尚书)力主,其效已在演练中验证。些许非议,动摇不了大局。”
话虽如此,沈惊鸿心中却是一沉。他知道,这些言论背后,是朝中部分官员对太子一系势力扩张的警惕,也是传统军事思想对新技术、新战法的本能排斥。自己身处翰林院,虽能接触到核心信息,但毕竟人微言轻,直接参与军事决策更是无从谈起。
散衙回府,沈惊鸿将此事告知了苏卿卿。苏卿卿蹙眉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夫君如今身在清流,那些攻讦虽伤不了根本,却也烦人。况且,辽东局势若真如李总兵所言,恐怕……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沈惊鸿默然点头。他走到书房一角,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檀木匣子,里面是他封存已久的金属定装弹核心资料和试验样品。他拿起一枚粗糙的、结合了熟铁药筒和黄铜底火帽的试验弹,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技术储备必须加速了。”沈惊鸿沉声道,“不能等到刀架到脖子上再临时抱佛脚。卿卿,明日你以我的名义,去一趟制造局,将我标注的这几份关于水力锻锤改进和微型冲压的构想图纸,交给张匠头。让他们在不引人注目的前提下,优先试验,所需银钱,依旧从我们的‘私房’研发款中支出。” 他所谓的“私房”,主要是太子以往的赏赐和他自己部分俸禄的积攒,以及制造局自身的一些合法结余。
“好。”苏卿卿接过图纸,没有多问。她深知此事机密,也明白丈夫肩头的压力。
与此同时,沈惊鸿也开始在翰林院中,有意识地引导话题。在探讨历代边患时,他会着重分析汉唐之所以能压制游牧民族,不仅在于良将精兵,更在于强大的国力和领先的军事技术,如强弩、陌刀、以及成熟的马政。在议论财政时,他会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如何通过技术革新,降低军备成本,提升军队效能,实现“强兵而省饷”。
他的言论,因其进士身份和翰林院的平台,开始产生一些微妙的影响。一些较为务实的年轻官员,开始接受并思考他的观点。当然,也引来了守旧派更隐晦的反感。
这日,翰林院掌院学士,一位年高德劭、思想却略显保守的老臣,在翻阅沈惊鸿参与编纂的起居注稿时,看到其中一段关于“匠作改良火器,乃固边之要务”的按语,眉头微蹙,将沈惊鸿唤至值房。
“沈编修,”老学士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起居注,贵在实录,秉笔直书即可。些许个人见解,尤其是涉及……工巧之技,不必赘言,以免有失史笔庄重。”
沈惊鸿心中明了,这是委婉的批评和提醒。他躬身应道:“学生谨记学士教诲。只是学生以为,火器之利,关乎国朝安危,实录之中,略陈其要,或可备后人参详。”
老学士看了他一眼,未再多言,只是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但这次谈话,无疑是一个信号,提醒沈惊鸿在翰林院中,仍需更加谨言慎行。
时间就在这种明面的学术钻研与暗地里的技术推进、以及微妙的人际周旋中,进入了万历三十二年。沈惊鸿在翰林院的资历渐深,参与的事务也更多。而辽东传来的消息,也越发不容乐观。努尔哈赤之子皇太极等人,整合内部的力量越来越强,对大明边境的试探性攻击频率和规模都在上升。朝中主战的呼声再次高涨,但具体如何战,派谁战,钱粮从何而来,依旧争论不休。
沈惊鸿知道,风暴正在积聚。他必须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更多的准备。一方面,他通过徐光启和孙承宗的关系,更加关注辽东的军情奏报,分析建州女真的战术特点。另一方面,他加紧了与制造局的秘密联系。
在苏卿卿的巧妙安排下,张匠头偶尔会扮作送菜或修缮房屋的匠人进入沈府,向沈惊鸿汇报预研进展。
“小公子,”张匠头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兴奋与疲惫交织的神色,“按您给的新图纸,那水力带动的冲压架子,总算是有点模样了!虽然力道还控制不好,废品率高,但确实能把这薄铜片冲成个大概的盂状!还有您说的那个‘底火击砧’一体化的底托,用新淬火的钢料,也能勉强做出来,就是精度……”
“很好!”沈惊鸿眼中闪过亮光,“不必追求完美,继续试验,积累经验,优化工艺。记住,安全第一,保密为重!”
送走张匠头,沈惊鸿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暮色沉沉的天空。他仿佛能听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山海关外,寒风卷着雪花,掠过荒原,也仿佛能感受到,这紫禁城内的波谲云诡,以及那隐藏在翰林院清雅外表下的暗流涌动。
他摊开纸笔,开始起草一份奏疏的草稿。这份奏疏,他准备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上呈,内容并非直接谈论火器,而是以“考据历代兵制得失”为名,着重分析宋明以来,面对北方强敌时,单纯依靠步兵方阵或骑兵突击的局限性,并隐晦地提出“器利与兵精并重,方为制胜之道”的观点。他要用一种更符合翰林官身份、更易于被朝堂接受的方式,为即将到来的风暴,铺垫舆论,争取空间。
前路艰险,但他已不再是孤身一人,也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靠“奇技”引人注目的少年。进士的身份,翰林院的平台,家庭的支持,以及那在隐秘角落不断积累的技术火花,都成为了他手中新的筹码。他深吸一口气,落笔如刀,在这沉寂的黄昏里,为自己,也为这个帝国,勾勒着应对危机的策略。双线并进,明暗交织,他正以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与坚韧,一步步走向历史舞台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