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京师的道路铺满了金黄的银杏叶。沈惊鸿的生活仿佛被上紧了发条,在制造局的烟火气与书房的墨香之间规律地摆动。
每日天未亮,他便起身,先在院中演练一遍家传的拳法活动筋骨,这是沈惟敬信中特意叮嘱的,言道“科举耗神,需以武健体”。随后,他便在晨曦微光中开始晨读。并非八股时文,而是《大学》、《中庸》,徐光启要求他必须将朱子集注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要理解其中每一处微言大义。
“惊鸿,你心思活络,善于推演,此乃长处。然科举之基,在于经义。若根基不牢,纵有万千巧思,亦如无本之木,顷刻倾覆。”徐光启检查他背诵时,总是异常严格。沈惊鸿虽觉有些内容迂腐,但也明白这是通往更高平台的规则,只得沉下心来,一字一句地啃读。那拗口的句子,精微的释义,初时如坠云雾,但随着日复一日的诵读和徐光启的讲解,他渐渐也能从中品出些许儒家构建秩序与伦理的智慧,并将其与自己的“系统思维”隐隐对应。
晨读之后,他便赶往制造局。这里依旧是他投入心血最多的地方。水力镗床经过数次调试,终于稳定运行,铳管的钻膛效率提升了一倍有余,内壁光滑度也更有保障。张匠头等人知他备考,但凡能自行决断的事务绝不烦他,只是遇到关键的技术难题,才会前来请示。
“沈小公子,您看这新一批的撞针,按您说的用了渗碳法,硬度是够了,但脆性似乎大了些,试射几十次后就有细微裂纹。”张匠头捧着几根出问题的撞针,眉头紧锁。
沈惊鸿放下手中的物料清单,仔细查看裂纹位置,又询问了热处理的具体过程。他沉思片刻,道:“张师傅,渗碳后是否回火不足?或许可以尝试在油中淬火后,再增加一次低温回火,以消除内应力,增其韧性。另外,钢材的含碳量或许可以略微调低一点,牺牲一点极限硬度,换取更好的耐用性。”
张匠头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极是极!小公子一言点醒梦中人,俺这就去试!” 看着张匠头匆匆离去的背影,沈惊鸿揉了揉眉心。这些具体的工艺问题,耗费心神,却也让他从经义的抽象思辨中暂时脱离出来,获得一种解决实际问题的踏实感。
午后,他通常会花一个时辰处理制造局和神机营的文书,核对进度,签发指令。随后,他便强迫自己离开喧嚣的工坊,回到徐府书房,开始下午的功课。这时,徐光启往往会给他布置一道四书文题,限时完成。
破题、承题、起讲……八股的框架如同无形的枷锁。沈惊鸿最初写出的文章,在徐光启看来总是“机巧有余,醇厚不足”,或者说“有格物之实,欠圣贤之气”。他不得不收敛自己过于跳跃的思维,努力模仿那种代圣贤立言的语气,学习如何引经据典,如何排比对仗。
这个过程异常痛苦。有时对着一个题目枯坐半日,也难以写出满意的开头。他会下意识地用指甲在宣纸上划拉着膛线的螺旋,或是火药配比的分子式。每当此时,他便起身踱步,看看窗外,强迫自己回到经义的世界。
徐光启并不一味苛责,见他烦躁,便会暂时放下时文,与他讨论一些格物之理。“惊鸿,你昨日论及‘杠杆之力’,可曾想过《孟子》中‘挟太山以超北海’之言,虽为譬喻,是否亦暗合力学之原理?圣贤之言,包罗万象,未必与格物相悖,只看你如何理解与阐发。”
这番引导,让沈惊鸿渐渐找到了些许感觉。他开始尝试在八股的框架内,小心翼翼地注入自己的思考。写“格物致知”,他便以观测星辰运行以定历法为例;写“知行之辩”,他便以研制雷霆铳从图纸到实物的过程为喻。虽然依旧要套着“臣闻”、“伏惟”的壳子,但内核已悄然不同。
偶尔,他会收到苏卿卿托人送来的小食盒,里面是精致的江南点心和一壶凝神静气的药茶。点心底下,有时会压着一张素笺,上面用工整的小楷抄录着一两句励志的古诗,或是某个有趣的算学题目,从无逾矩之言,却总能让他会心一笑,精神为之一振。他也会将自己读书时遇到的、涉及算学或地理的疑难记下,寻个由头通过徐光启转询,两人便以这种极其含蓄的方式,进行着精神上的交流。
夜幕降临,才是沈惊鸿真正沉浸于书海的时候。书房里青灯如豆,除了四书五经,徐光启也要求他泛读史书,尤其是《资治通鉴》,以明兴衰得失。沈惊鸿读史,视角更是独特。他看汉武帝用兵,会下意识地计算其后勤补给的压力;看王安石变法,会分析其政策条款背后的经济逻辑是否自洽。他将历史的经验与自己的知识体系相互印证,虽是为了科举,却也加深了对这个时代运行规律的理解。
有时读至深夜,倦意袭来,他便用冷毛巾敷面,或是起身打一套拳驱散困意。窗外万籁俱寂,只有秋虫偶尔鸣叫。他望着跳动的灯花,想起另一个时空的实验室,想起这个时空辽东隐约的烽火,想起肩上的责任与期望,便又强打起精神,继续伏案苦读。
时光便在青灯古卷与铁火轰鸣的交织中悄然流逝。沈惊鸿如同一块璞玉,在经典的磨砺与实务的淬炼中,逐渐褪去青涩,沉淀下更为内敛的光芒。他写的时文,虽然依旧带着些许“异质”,但经义根基日渐扎实,文章结构也愈发严谨,那股源于实践的真知灼见,已开始隐隐透出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