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一年八月,京师尚余暑热。翰林院中,沈惊鸿正与几位同年庶吉士整理前朝实录,窗外蝉鸣聒噪,更添烦闷。
骤然而至的八百里加急,如同惊雷撕裂了沉闷——福建泉州府于八月十五夜遭特大风暴潮袭击,海堤崩毁,海水倒灌,府城及沿海各县尽成泽国,死伤枕藉。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万历皇帝难得上朝,脸色阴沉地听着户、工二部尚书奏报灾情。朝堂之上,很快陷入了惯常的争论:户部哭穷,言及太仓库空虚;工部则强调海塘修复工程浩大,非巨资不可;更有科道官引述天人感应,奏请皇帝修德弭灾。
沈惊鸿在翰林院值房中,听着同僚们引经据典的空泛议论,眉头紧锁。他放下手中的《水经注》,走到悬挂的《坤舆万国全图》前,目光落在东南沿海那曲折的海岸线上。风暴潮……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另一个时空里关于海啸、台风灾害的应对知识。
“惊鸿年兄,对此灾有何高见?”一位姓王的庶吉士见他凝视图谱,不由问道。
沈惊鸿转过身,语气沉静:“高见不敢当。只是觉得,眼下当务之急,并非空谈灾异或争论钱粮多寡,而是如何最快稳住灾情,救人活命。”
他走回书案,铺开纸张,提笔蘸墨:“泉州地处要冲,商贸繁盛,人口稠密。如今猝遭大灾,首要者三:一曰安民,防止灾后动荡;二曰防疫,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三曰恢复,尽快疏通航道,恢复民生。”
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下要点:“安民需以工代赈,招募灾民清理废墟、抢修堤防,使其得食,免生乱象。防疫需分区设点,集中处理溺毙人畜,广撒石灰,并由官府统一调配药材,设立施药局。恢复则需朝廷明令,暂免商税,鼓励海商尽快恢复通航,此乃泉州命脉所在。”
同僚们围拢过来,看着他条理清晰的记录,有人点头,有人则不以为然:“沈年兄所想虽好,然施行起来谈何容易?钱粮从何而出?官吏如何派遣?只怕层层盘剥,到头来百姓依旧受苦。”
“事在人为。”沈惊鸿目光坚定,“正因其难,才需我等建言,力求章程周密,监管得力。岂能因噎废食?”
当夜,沈惊鸿回到府中,书房灯火长明。他没有急于起草正式的奏疏,而是先根据现有信息,尽可能详细地推演救灾步骤。他回忆着后世救灾的“黄金72小时”理念,虽知在此时代难以完全实现,但仍力求将响应时间压缩到最短。
苏卿卿端来宵夜,见他伏案疾书,轻声问道:“可是为泉州灾事忧心?”
沈惊鸿叹了口气,将心中所想告知妻子:“……如今朝堂议论,多在钱粮数目上打转,于具体救灾方略,却鲜有切实之论。我人微言轻,纵有想法,恐也难以上述天听。”
苏卿卿沉吟片刻,道:“夫君何必拘泥于正式奏章?徐师明日当值经筵,或可借此机会,将夫君所思,以探讨古籍经义为名,委婉陈说。太子殿下仁厚,若闻之,或能留意。”
沈惊鸿眼睛一亮。这确是个办法。经筵讲学,本是君臣探讨治国之道的机会,虽多流于形式,但若能巧妙引导,未尝不能传递信息。
他重新铺开纸,不再写具体的救灾条款,而是着手撰写一篇《论〈周礼〉荒政与今时之宜》的文章。文中,他借阐释《周礼·地官司徒》中“荒政十二”之策,结合历代救灾得失, subtly 融入自己关于以工代赈、分区防疫、快速恢复商贸等想法,力求引经据典,言之有据,使其更像一篇学术探讨,而非直接的政治建言。
直到东方既白,文章方才草就。沈惊鸿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既表达了观点,又不至于过于突兀,这才小心收好。
次日,徐光启在经筵之上,果然寻机将沈惊鸿文章中的部分精要,以“近日观翰林后进所论,颇有所得”为由,向时任皇太子、实际听讲的朱常洛进言。朱常洛听得很认真,尤其对“以工代赈,使民得食且固堤防”以及“速通商路,以泉州之利养泉州之民”两点,特意询问了几句。
虽然这篇文章和太子的关注,并未能立刻改变朝廷救灾的整体方略,但其务实、高效的思路,却给朱常洛和部分务实派官员留下了印象。数日后,朝廷下达的救灾谕令中,竟真的出现了“着地方官酌量招募灾民,协助修复塘堤,以代赈济”以及“速查航道,许商船尽早通行”等条款,与沈惊鸿的建议不谋而合。
消息传到翰林院,几位知晓内情的同年再看沈惊鸿时,目光中已带上了几分不同。这位最年轻的庶吉士,似乎并不仅仅会格物造铳,于经世济民之道,亦有独到之处。沈惊鸿对此却并无得色,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考验,或许还在后面。他望着窗外渐起的秋风,心中隐有预感,多事之秋,恐怕真的要来了。
泉州风灾的善后事宜尚未理清,朝堂依旧在为钱粮、人事争吵不休之时,一件更为骇人听闻、且直接挑战天朝威严的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万历三十一年的十月。
十月初,往来于吕宋(菲律宾)与福建之间的海商,带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噩耗——西夷西班牙人,于十月三日在吕宋马尼拉,对当地华人进行了有计划、有组织的大规模屠杀! 遇难者估计超过两万,其中多为经商、务工的闽籍子弟,积攒多年的财富被劫掠一空,马尼拉河边尸骸塞流,惨状令人发指!
消息最初仅在福建籍官员和与海贸相关的圈子内秘密流传,许多人初闻时甚至不愿相信。然而,随着更多细节通过不同渠道传入,尤其是几位侥幸逃脱、历经艰险返回泉州的商人血泪控诉,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再也无法掩盖。
一股压抑的愤怒和屈辱感,开始在部分官员心中蔓延。然而,令人心寒的是,朝堂之上的初始反应,竟是诡异的沉默和某种程度的“理智”。
“……那些商民,背井离乡,逐利海外,本就非安分之辈。如今招致番夷忌恨,引来杀身之祸,虽情有可悯,然亦有其自取之咎。”一位礼部官员在非正式场合如此评价。
“吕宋远在重洋之外,非我王化所及。为些许商民与西夷构衅,兴师动众,耗费国帑,非智者所为。不若遣一介之使,略加诘问,令其收敛即可。”这是某些阁部重臣私下透露的看法。
甚至有人担忧,若强硬应对,会影响与西班牙人的白银贸易,于国库不利。
这种论调,传到翰林院中,让许多年轻气盛的庶吉士感到愤懑,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毕竟,传统的华夷观念和“重农抑商”的思想根深蒂固,海外华人的地位确实尴尬。
沈惊鸿是第一时间从徐光启和邓玉函神父处得知详细情况的。邓玉函带来的不仅是消息,还有西班牙殖民者出于炫耀或记录目的而写下的一些文字资料(拉丁文或西班牙文,由邓玉函口译),其中透露的预谋、残忍与傲慢,令人发指。
沈惊鸿听完,沉默了许久。他放下手中正在校勘的书稿,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树木,背影僵硬。同僚们察觉到他的异常,却无人敢上前打扰。
几天后,在一次翰林院内部关于“四夷宾服之道”的例常讨论中,当一位老成持重的侍读学士再次重申“怀柔远人,不宜轻启边衅”的老调,并隐隐将吕宋华人的遭遇归因于“不守本分”时,沈惊鸿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脸色铁青,平日里温润的眼眸此刻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显得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厅堂: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
满堂皆静,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那侍读学士更是愕然地看着他,脸色难看。
沈惊鸿无视那些惊诧、不解甚至带着责备的目光,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如同掷地有声的冰凌:
“我只问诸位一句:那马尼拉河边堆积如山的尸骸,那被劫掠一空的血汗财富,那在番夷屠刀下哀嚎求饶的,是不是我大明子民?!他们的籍贯,是否还在福建布政使司的册簿之上?!”
他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那位侍读学士:“背井离乡?逐利海外?他们带出去的,是我大明的瓷器、丝绸、茶叶!他们换回来的,是充盈太仓库的白银!他们扬的是我华夏的声威!他们何罪之有?!难道我大明煌煌天威,竟庇护不了在外的子民?难道我辈读圣贤书,竟能坐视数万同胞如猪狗般被屠戮而无动于衷?!”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悲愤的力量:“番夷无道,戕我赤子,掠我财货,此乃藐视天朝之奇耻大辱!若朝廷对此默不作声,天下藩属将如何看我?四海侨民将何以自存?国格何在?颜面何存?!”
“必须严惩凶徒!”沈惊鸿几乎是吼了出来,“当立即遣使,严词诘问西班牙国王,令其交出元凶,抵偿性命,赔偿损失,抚恤遗孤!若其敢有半句推诿,便断其商路,禁其往来!我大明水师纵不能万里远征,亦当陈兵闽海,宣示天朝之威!要让那些西夷明白——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凡有华人处,皆受大明庇护!伤我子民者,虽远必究!”
这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在翰林院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有人被他激烈的言辞吓得脸色发白,有人觉得他过于狂悖,不识大体。但更多年轻官员,尤其是那些心中同样憋着一股气的庶吉士,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去,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看向沈惊鸿的目光充满了激动与钦佩。
沈惊鸿不再多言,他坐下,胸膛仍在剧烈起伏。他知道这番话会带来什么,但他不后悔。当夜,他闭门谢客,燃烛疾书,将满腹的悲愤与强硬的主张,化作一篇檄文般的奏疏——《为吕宋数万罹难同胞乞伸冤抑疏》。文中,他详细列举惨状,痛斥妥协论调,强烈要求朝廷采取最强硬的外交姿态,并做好有限的军事准备,以扞卫帝国尊严与海外子民的安全。
他没有通过常规渠道递交,而是直接将奏疏送到了徐光启府上,请其转呈东宫。他知道,只有寄望于同样年轻、或许尚存血性的太子,这篇奏疏才有一线可能发挥作用。
朱常洛在东宫读到这篇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怒火与担当的奏疏时,深受震撼。他反复阅读着“虽远必究”、“伤我子民者,必偿其命”等句,只觉得一股久违的热流在胸中激荡。他习惯了朝臣们的圆滑与算计,何曾见过如此直接、如此毫无保留地为子民请命、维护国格的举动?
“好!好一个沈惊鸿!”朱常洛猛地一拍桌案,眼中异彩连连,“非此血性,不足以振国威!非此担当,不足以安天下!此真国士也!”
沈惊鸿在吕宋事件中表现出的极度强硬和“护犊子”般的立场,虽然引来了不少非议,却极大地赢得了太子朱常洛的赞赏与共鸣。这份奏疏,也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开始在暗流涌动的朝堂上,激起更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