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六年的深秋,寒意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为刺骨。外界的天灾人祸、朝堂的喧嚣纷争,仿佛都被“动力研习所”和 “精密制造局”那高大的院墙隔绝开来。院内,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由煤炭燃烧的热量、蒸汽喷涌的力量和金属切削的尖啸所主导的世界。
在成功将蒸汽动力应用于枪管钻膛和拉线之后,沈惊鸿并没有停下脚步。他深知,单一的示范还不足以让蒸汽机的重要性获得广泛认同,尤其是在朝廷财政如此拮据、反对声音从未停歇的背景下。他必须展现出蒸汽动力更广泛、更直接的经济和军事价值。
第一条路,是提升现有军工生产的整体效率。 他指导工匠们,将蒸汽动力进一步扩展应用。
· 锻锤动力化: 原本依赖水力或人力的重型锻锤,被改由蒸汽机通过曲轴和凸轮机构驱动。锻造枪机、撞针、刺刀等关键部件的效率和质量得到显着提升,以往需要反复锻打才能成型的零件,现在能在蒸汽锻锤稳定而巨大的冲击下快速成型。
· 零件标准化加工: 沈惊鸿设计了几种简易的专用机床,用蒸汽动力驱动,专门用于加工螺丝、螺母、标准化销钉等连接件。虽然只是最初的尝试,但“标准化”和“互换性”的理念开始悄然植入军工生产之中,为日后大规模量产奠定了基础。
· 木工车间辅助: 甚至连接下来制作枪托的木工车间,也引入了小型的蒸汽动力锯床和钻床,加工速度和精度远非纯手工可比。
一个以蒸汽机为核心的小型、高效、半自动化的军工生产体系雏形,正在这高墙内悄然形成。其产出的“惊鸿一式”步枪及其配件,在质量、精度和一致性上,完全碾压了传统作坊的产物。
第二条路,也是沈惊鸿认为更具说服力的一步,是直接解决朝廷当前最头疼的难题之一——漕运。
这一年,由于运河部分河段淤塞及管理腐败,漕粮北运再次出现延误和巨大损耗,京师粮价波动,暗流涌动。沈惊鸿向太子朱常洛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建造小型蒸汽明轮船,用于漕运关键节点的牵引和辅助运输。
他绘制了简单的明轮船示意图,解释道:“殿下,运河行舟,遇浅滩、逆流则需大量纤夫,耗费巨大且效率低下。若造此船,无需风帆,不依纤夫,凭自身之力便可逆流而上,拖拽粮船。虽初造耗费不菲,然长远观之,既可省却巨量纤夫开支,又能确保漕运时效,稳固京师根本!”
这个提议打动了朱常洛。在征得皇帝默许后,一项绝密的“漕船改进”计划在天津卫某个封闭的船坞内启动。沈惊鸿调拨了一台小功率的改进型蒸汽机,与工部的造船工匠合作,开始建造第一艘实验性的蒸汽明轮船。这比历史上公认的蒸汽船出现早了近两百年,尽管它可能还很笨拙、效率不高,但其象征意义和潜在的实用价值是巨大的。
然而,就在沈惊鸿这边技术突破不断,试图“以实绩开路”之时,外界的压力终于穿透了高墙,以另一种形式作用到了他的身上。
资源的争夺: 蒸汽机研发和军工改进,耗费了大量优质的铁料、铜料和煤炭。这引起了一些掌管物资调拨的官员的不满,尤其是在国库空虚的背景下。虽然太子极力维护,但“沈惊鸿靡费国帑以逞私欲”的流言再次甚嚣尘上。
人心的猜忌: 那封闭的院落、神秘的机器、以及产出的犀利火器,在引来惊叹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引来了猜忌。都察院有御史风闻后上书,隐晦地提出“利器不可示于人,亦不可专于一夫之手”,暗示沈惊鸿权力过大,需加以制衡。
现实的拖累: 各地灾荒、边事吃紧,导致朝廷能够调拨给沈惊鸿的资金和资源时断时续,严重影响了研发和扩产的进度。他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去协调、争取,甚至动用太子和自己的“私房”钱来维持项目的运转。
最让沈惊鸿感到无力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如同在为一个病入膏肓的巨人锻造一副更坚硬的铠甲和更锋利的武器,却难以治疗其体内早已溃烂的脓疮。技术的进步,在体制性腐败和系统性危机面前,显得如此单薄。
一日深夜,沈惊鸿在制造局处理完事务,疲惫地回到府中。苏卿卿如往常一样在书房等候,灯下,她的面前摊开着两份文书:一份是沈惊鸿带回来的、关于蒸汽明轮船进展的喜报;另一份,则是她父亲苏浚从江南来信的抄件,信中详细描述了南畿水患后官场腐败、民生凋敝的惨状。
沈惊鸿看着那并排放置的两份文书,一份代表着极致的效率与力量,另一份则代表着触目惊心的无能与苦难,强烈的反差让他沉默良久。
苏卿卿轻声道:“夫君所做之事,利在长远。只是这天下…病得太重了。”
沈惊鸿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我知道。但我们不能因为病重就不去医治。锻造利刃,整顿武备,至少能让这个帝国在倒下之前,多一分自保的力量,也多一分…涅盘重生的可能。”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无论外界如何风雨飘摇,他都必须在这方寸之地,继续点燃工业的火种,积蓄变革的力量。这铁火的狂飙,不仅仅是为了制造武器,更是为了在无尽的黑暗中,为这个古老的文明,保留一丝挣脱宿命的希望。前路艰难,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