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城,蓟辽巡抚行辕。
烛火摇曳,将沈惊鸿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面前摊开的,不仅是辽东的军事舆图,更有最新送达的、来自朝鲜北境的零星情报。那些语焉不详的“边衅”、“小股胡骑窜扰”字样,在他眼中却勾勒出一幅幅清晰的、血腥的图景。皇太极,果然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向朝鲜施压——持续的、低强度的放血。
“以战养战,疲敌扰边,迫其屈服……”沈惊鸿喃喃自语,指尖划过舆图上鸭绿江南岸那几个被标记出来的郡县。他深知,这种看似零敲碎打的战术,对于国力军力远逊的朝鲜而言,其造成的心理恐慌和实际损耗,可能比一两次大规模入侵更为致命。朝鲜朝廷的韧性,正在被这钝刀割肉般的痛苦一点点消磨。
他必须做出应对,不仅要稳住朝鲜,更要抓住这个机会,进一步削弱后金。沉思片刻,他再次提笔,这一次,是写给登莱巡抚和东江镇毛文龙的联合指令。在信中,他除了重申之前的“有限度惩戒”原则外,更增加了一条:“着尔等精选熟悉朝鲜地理、通晓鲜语之精锐哨探,化整为零,潜入朝鲜北境,尤其是屡遭建奴荼毒之地区。一则,详查建奴入寇路线、兵力规模、行动规律;二则,联络当地尚有血性之朝鲜义民,授以简易侦伺、传递情报之法,组建民间眼线;三则,若遇小股建奴抢掠,可相机而动,配合朝鲜官军或独立设伏,务求歼其一部,挫其凶焰。切记,行动需隐秘,身份需掩饰,一切以助朝抗虏为要,不可节外生枝。”
他要将东江镇的力量,像钉子一样,楔入朝鲜边境的肌体之中,成为抵御后金渗透的屏障,也成为大明影响力的触手。
与此同时,鸭绿江南岸,碧潼郡。
夏末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却已混杂着呛人的烟尘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个曾经宁静的村落,此刻已沦为一片废墟。残垣断壁间,余烬未熄,黑色的灰烬随着微风打着旋儿上升。几只找不到主人的土狗,在废墟边缘呜咽着徘徊。
幸存的村民,大多是老弱妇孺,他们目光呆滞地站在已成焦土的家园前,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麻木的绝望。几个朝鲜官军士兵正在收敛尸体,一具具被烧得焦黑或刀箭致命的遗体被抬出来,排列在村口的空地上,盖上了草席。压抑的哭泣声时断时续,更添几分凄惨。
里长(村长)朴老汉,头上裹着渗血的布条,那是他试图阻止后金兵抢夺他家仅存的一点粮种时被刀背砸伤的。他佝偻着身子,向匆匆赶来的碧潼郡守和驻防军官哭诉着昨夜发生的惨剧。
“……大人,那些天杀的胡虏,他们不是人,是畜生啊!”朴老汉声音嘶哑,浑身颤抖,“见东西就抢,带不走的就烧,见人就杀……金家的小子,才十五岁,就是想护住他爹,就被一箭射死了……朴家的媳妇,被、被他们掳走了,还有十几个青壮,都被绳子捆着带过江了……粮食,粮食都被抢光了,这眼看就要秋收,让我们怎么活啊……”
郡守面色铁青,看着眼前这人间惨状,拳头攥得发白。他带来的兵力有限,而且多是步卒,面对来去如风的后金骑兵,只能被动防守几个重要的据点,根本无法庇护所有散落的村庄。这种无力感,让他倍感屈辱。
“查清楚是哪股建奴干的了吗?”郡守沉声问身边的军官。
军官摇了摇头,脸色难看:“大人,看手法和留下的痕迹,像是蒙古杂骑和少量真奴混编的小股部队,人数大概在两三百之间。他们从秃鲁江上游水浅处偷渡,行动极快,一击即走,等我们接到烽燧报警赶到,他们早已退回江北了。”
“又是这样!”郡守恨恨地一跺脚。类似的报告,这几日他已接到不止一份。楚山、昌城等地,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袭扰。后金就像一群贪婪的鬣狗,不断在边境线上寻找着薄弱点,撕咬下一块块血肉。
“朝廷……朝廷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们江北的子民,被建奴如此屠戮吗?”朴老汉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悲愤与期盼。
郡守无言以对。朝廷?汉城的王上和大臣们,此刻恐怕还在为是战是和争论不休吧?远水,难解近渴。
就在碧潼郡守安抚村民、收拾残局的同时,距离碧潼郡不到三十里的另一处山谷密林中,一场小规模的伏击战刚刚结束。
带队的是东江镇的一名哨官,名叫赵铁柱,辽东老兵,身手矫健,更难得的是会说一些朝鲜话。他带着手下三十余名精锐夜不收,根据沈惊鸿的命令,三天前就已潜入这一带活动。他们通过朝鲜边境渔民,了解到最近后金一股骑兵经常在清晨时分,从江北一处隐秘渡口过来,沿固定路线劫掠附近村庄。
赵铁柱判断,这股敌人尝到甜头后,胆子会越来越大,行动也会更有规律。于是,他选择了敌人返回路线上的一处狭窄谷地设伏。这里林木茂密,便于隐藏,谷地道路仅容数骑并行。
果然,天刚蒙蒙亮,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便从谷口传来。大约一百五十名后金骑兵出现了,队伍中夹杂着抢来的粮食口袋和几只羊,马后还拴着十几名被掳的朝鲜青壮,他们垂着头,步履蹒跚。骑兵们显得很放松,有人甚至在马上说笑,显然认为已经安全返回。
就在他们完全进入伏击圈的那一刻,赵铁柱猛地吹响了竹哨!
“打!”
刹那间,山谷两侧的树林中,爆豆般的火铳声响起!东江镇士兵使用的虽然是旧式火绳枪,但在如此近的距离,排枪齐射的威力依然惊人!冲在最前面的七八名后金骑兵应声落马,队伍顿时大乱。
“有埋伏!”
“是明军!快撤!”
后金带队的一名牛录额真又惊又怒,试图组织抵抗。但狭窄的地形限制了骑兵的机动,两侧不断射来的铅子和冷箭,让他们成了活靶子。
“杀胡虏!救乡亲!”赵铁柱大吼一声,拔出腰刀,率先从林中冲杀出来。他手下的夜不收们也纷纷抽出顺刀、长枪,如同猛虎下山般扑向混乱的敌群。
这些东江老兵,个个与后金有血海深仇,战斗经验丰富,尤其擅长这种小规模的混战。他们三人一组,相互配合,专砍马腿,近身搏杀,将个人勇武与团队协作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后金军虽然个人悍勇,但骤然遇伏,心胆已怯,加上队形混乱,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战斗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那名牛录额真见势不妙,想要带着亲兵强行突围,却被赵铁柱盯上。两人刀来枪往,拼杀了几个回合,赵铁柱卖个破绽,诱敌深入,随即一个侧身闪避,手中腰刀顺势一抹,划开了对方的咽喉!
主将阵亡,剩余的后金兵彻底崩溃,纷纷丢下抢来的物资和掳掠的百姓,拼命向来路逃窜。东江镇士兵追杀了一阵,又留下了二十多具尸体,这才收兵。
战斗结束,山谷中留下了四十多具后金骑兵的尸体和十几匹无主的战马。被掳的朝鲜青壮得以解救,他们跪在地上,朝着赵铁柱等人磕头不止,涕泪交加。
赵铁柱命令手下迅速打扫战场,收缴战马、兵器(尤其是弓箭和顺刀),将后金士兵的首级割下(这是军功凭证),然后带着解救的百姓和战利品,迅速撤离了现场,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他们不能久留,必须赶在更大规模的后金援兵到来之前,转移到安全地带。
当碧潼郡守接到关于这场伏击战的报告时,惊愕万分。报告称,一股不明身份的武装(怀疑是明军东江镇部队)在境内伏击了一股后金抢掠部队,斩首数十,解救被掳百姓若干。
这个消息,如同在黑暗的夜空中划过的一道流星,给绝望的朝鲜北部边境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光亮。郡守立刻将此事快马加鞭,上报汉城。
而在江北,后金大营中,楞格里接到小队被全歼的消息,暴跳如雷。他损失了几十个宝贵的战士,抢来的物资也丢了,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更重要的是,这说明明军的力量,已经开始更深入地介入朝鲜事务,甚至敢于主动伏击他的部队。
“沈惊鸿……毛文龙……”楞格里咬牙切齿,将手中的马鞭狠狠折断。他意识到,接下来的“征粮”行动,恐怕不会再像之前那么顺利了。一场围绕朝鲜北部边境,更加残酷、更加复杂的低烈度冲突,已然拉开序幕。
碧潼郡的烟火与山谷中的伏击,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两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正迅速扩散,影响着汉城的决策,牵动着广宁的神经,也预示着围绕朝鲜的争夺,将进入一个更加血腥和不确定的阶段。沈惊鸿布下的棋子,开始悄然发挥作用,但皇太极的反击,也绝不会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