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吏司连破大案,先斩贪官,再挫阉党气焰,后惩不法宗室,其锋芒所向,几乎无坚不摧。朝野内外,无论文武,见其旗号无不凛然。然而,在这看似肃清寰宇的势头下,一个更为特殊、更为敏感的目标,逐渐浮出了水面——那就是世居山东曲阜,被誉为“天下第一家”的衍圣公府。
孔家,作为至圣先师孔子的嫡系后裔,历经千年王朝更迭而不倒,享有历朝皇帝敕封的爵位和特权,不仅是文化道统的象征,更在地方上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其影响力渗透山东官场,名下田产庄园无数,依附的佃户、仆役、家丁数以万计,俨然国中之国。以往,莫说地方官,便是朝廷钦差,到了曲阜也要对衍圣公府礼敬三分。
然而,随着清吏司调查的深入,尤其是在清理山东藩司积弊和追查龙渊谷抚恤银案后续时,一些线索,如同溪流汇入江河,隐隐指向了这座看似神圣不可侵犯的府邸。
这一日,清吏司衙署内,烛火通明。陈子廷与朱统鑍对坐,面前摊开的卷宗,并非直接弹劾孔家,而是几桩看似独立的案件:兖州府数名书生联名控告孔府家人强夺他们祖传的祭田;登莱水师一名因贪墨被查的军官,在狱中含糊供出曾向孔府在登州的管事“孝敬”,以换取其海贸船只的便利;更有几名从曲阜逃出的“钦拨佃户”(世代依附孔府的农奴),冒死向清吏司投状,泣诉孔府田租苛重、私设刑堂、草菅人命……
这些线索零零散散,却都隐约勾勒出一个超越法度、恣意妄为的庞然大物的阴影。
朱统鑍眉头紧锁,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陈大人,此事……牵涉太大。孔府非同一般宗室,乃天下文脉所系,士林清议所望。若无铁证,贸然触动,恐引火烧身,清吏司此前所有努力,或将毁于一旦。” 即便他是宗室,面对孔府这尊千年偶像,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陈子廷面容依旧冷峻,但眼神深处也透着一丝凝重:“朱大人所言极是。孔圣之后,确应礼敬。然,”他话锋一转,拿起一份关于“钦拨佃户”被逼家破人亡的状纸,“若其门下倚仗圣裔光环,行此等恶霸之举,玷污先师清名,败坏朝廷法度,我等既食君禄,掌刑宪,岂能因虚名而罔顾实恶?清吏司设立之初,陛下便明言,‘无论涉及何人何衙,皆可立案调查’。孔府,亦在大明疆域之内,亦需遵守《大明律》。”
“只是,取证艰难。”朱统鑍叹道,“曲阜铁板一块,地方官唯孔府马首是瞻,我们的人很难深入。”
“正因其难,才更需谨慎,也更显必要。”陈子廷沉声道,“此事,需双管齐下。明面上,我以清查山东通省吏治、复核田亩为由,请旨前往山东坐镇,吸引注意。暗地里,”他看向朱统鑍,“需劳烦朱大人,借宗室身份,以游学或拜访圣裔为名,亲赴曲阜。大人身份超然,孔府不至过于防备,或可觅得良机,接触核心人物,获取关键证据。”
朱统鑍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为国除垢,何分明暗?本官义不容辞!”
计议已定,陈子廷立刻上奏,请求巡查山东吏治、清丈田亩(此举亦是为了摸清孔府实际占田情况)。朱由校深知此事重大,在征询了沈惊鸿的密奏意见(沈惊鸿回信仅四字:“实事求是,依法而行”)后,予以批准。
很快,陈子廷率领大批清吏司属员及户部、刑部借调官员,浩浩荡荡前往山东,驻扎济南。他雷厉风行,开始审核山东各府县账目,提审在押犯官,摆出了一副全面整顿山东政务的架势。此举果然吸引了山东官场和孔府的绝大部分注意力。
而与此同时,朱统鑍则轻车简从,仅带数名精干属下,以“仰慕圣学,拜谒孔林”的名义,悄然抵达曲阜。衍圣公孔胤植(以历史上同期人物为原型)对其到来,虽保持礼节性的接待,但骨子里透着疏离与警惕。朱统鑍也不急,每日里只是游览孔庙孔林,与府中一些不得志的旁支子弟或清客交谈,偶尔向孔胤植请教些经义,绝口不提政务。
然而,在暗地里,朱统鑍的属下们却利用其宗室身份带来的便利,避开孔府核心势力的眼线,秘密接触那些递送诉状的苦主,尤其是那几个逃出的“钦拨佃户”,详细记录他们的血泪控诉,并设法拿到了部分被强占田地的原始地契副本。更有一名机警的属下,买通了孔府一个不得志的外院管事,获取了孔府部分田庄近年来通过非法手段兼并土地、以及利用漕运和登州港口进行牟利的内部账册线索。
随着调查的深入,孔府光环下的阴影越发清晰:除了常见的兼并土地、役使佃户,他们还利用免税特权,包揽诉讼,甚至暗中参与沿海走私,其触角延伸之广,势力盘踞之深,令人触目惊心。
就在朱统鑍逐渐接近核心证据时,他的行动还是引起了孔府的警觉。一天夜里,其驻地竟遭黑衣人潜入,试图盗取或销毁他已收集的部分证据,幸得护卫警觉,双方发生短暂搏斗,贼人未能得手,仓皇逃窜。
此事让朱统鑍意识到,曲阜已非久留之地,必须立刻带着已掌握的初步证据离开。他当机立断,第二天便以“京师有要事”为由,向孔胤植辞行。孔胤植似乎毫不知情,依旧客套挽留,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阴霾。
朱统鑍快马加鞭,返回济南与陈子廷汇合。两人将明暗两线收集到的证据合并,情况已然明朗。孔府虽未必直接参与每一起具体罪行,但其纵容、包庇甚至指使门下家人、依附势力横行不法,已是铁证如山。其行为严重破坏了地方秩序,侵蚀了国家税基,玷污了斯文形象。
陈子廷与朱统鑍联名上奏,将调查所得详细呈报,附上大量人证物证。奏章中,他们首先肯定了衍圣公府尊崇的地位,但笔锋随即直指其现实中的诸多不法,强调“圣裔更应为万民表率,岂能因私废公,因利枉法?”最后恳请皇帝圣裁。
这份奏章送入京城,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比之前弹劾福王、蜀王引起的震动还要巨大!
朝堂之上,立刻炸开了锅。以山东籍官员和许多崇尚程朱理学的官员为首,形成了强大的保护势力,他们痛心疾首,认为清吏司此举是“亵渎先圣”、“动摇国本”,纷纷上书为孔府辩护,攻击陈子廷、朱统鑍“苛酷邀功”,甚至有人暗示这是沈惊鸿在背后推动,意图“以法家之术取代儒家道统”。
就连一向支持清吏司的朱由校,面对如此巨大的舆论压力和涉及文化道统的敏感问题,也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他召来魏忠贤、内阁辅臣,甚至罕见地主动咨询沈惊鸿的意见。
沈惊鸿的回奏依旧简洁而坚定:“陛下,清吏司所查,乃孔府门下之不法,非孔子之学说。尊圣在于敬其道,而非庇其不肖子孙。依法惩恶,方能彰显陛下公允,维护圣道真正尊严。若枉法徇情,则律法威严扫地,朝廷信誉何存?”
与此同时,陈子廷和朱统鑍在山东顶住巨大压力,拒不撤回奏章,并公开表示,愿与任何人对质证据。
就在朝堂争论不休、皇帝难以决断之际,朱统鑍做了一件石破天惊的事情——他将在曲阜收集到的部分确凿证据,尤其是关于孔府纵容家奴逼死佃户、强占民田致人倾家荡产的惨案细节,通过可靠的渠道,在士林清议中悄然散播开来。
真相的力量是巨大的。尽管有官员极力遮掩,但这些血淋淋的事实还是在读书人中间引起了剧烈的思想震动。原来,他们尊崇的圣裔府邸,竟也藏着如此肮脏的污垢?
舆论开始出现微妙的分化。一些秉持公心的官员和士子开始转而支持清吏司,要求“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圣裔亦不能例外。
面对确凿的证据和开始转变的舆论,以及沈惊鸿、魏忠贤(魏忠贤乐见清流代表的孔府吃瘪)从不同角度的支持,朱由校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
他下旨,首先重申了对至圣先师的尊崇和对衍圣公地位的肯定。但紧接着,话锋一转,指出“然国法如山,不容私废”。针对清吏司查实的孔府诸多不法行为,皇帝最终裁定:
· 衍圣公孔胤植治家不严,罚俸三年,责令其闭门读书,深刻反省。
· 孔府必须限期清退所有查有实据的强占田地,赔偿苦主损失。
· 孔府门下涉及人命、贪墨等罪的家人、管事,一律交由有司依法严办,孔府不得庇护。
· 削夺孔府部分超出规制的司法、经济特权,命地方官加强监管。
这道旨意,如同一声惊雷,震动了整个大明。它虽然没有动摇衍圣公的根本地位,但却第一次让这个千年世家,真正感受到了国家律法的威严。孔府的光环,被撕开了一道无法忽视的裂缝。
清吏司,以其铁面无私和精准的证据,再次证明了其存在的价值。它向天下宣告,在大明,没有任何特权可以完全凌驾于律法之上,即便是“天下第一家”也不例外。沈惊鸿推动设立的这把“刮垢之铲”,终于触及到了帝国肌体最深处的顽垢,虽然过程艰难,但终究,迈出了这历史性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