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龙山庄正殿,穹顶高阔,光线自高窗倾泻而下,映照得金砖地面光可鉴人,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肃穆与庄严。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与檀香的清冷气息交织,更添几分凝重。
上官海棠已换下那身彰显名士风流的月白长衫,重新穿上了利落干练、象征身份的紫色密探劲装,与段天涯、归海一刀并肩踏入大殿。三人步伐沉稳,却难掩眉宇间的风尘与关切。殿内气氛略显紧绷,几名玄甲护卫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抬上担架,从四台八座简短的低声禀报中,他们已然知晓了方才神侯遭遇东厂刺客假扮“江文泰”行刺的惊险一幕。
海棠闻言,秀美的眉头立刻紧紧蹙起,眸中闪过一丝后怕与急切,也顾不上礼仪,拔步便向后殿冲去,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义父!” 段天涯与归海一刀对视一眼,虽未言语,但眼中同样掠过忧色,快步紧随其后。
三人疾步穿过重重帷幕,踏入更为幽静的后殿。只见铁胆神侯朱无视正安然端坐在巨大的紫檀书案之后,手持狼毫,凝神静气,于铺开的雪白宣纸上悬腕运笔,笔走龙蛇,仿佛外界纷扰皆与己无关。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笔锋依旧稳健。
段天涯当即抱拳,深深躬身,声音沉稳恭敬:“义父。” 归海一刀与上官海棠也同时微微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显是多年习惯。
海棠按捺不住,上前一步,目光急切地将神侯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关切道:“义父,听说曹阉狗派了个假扮成杨宇轩部下的人前来送血书?那贼子武功如何?您……您没有受伤吧?” 她心思细腻,虽见义父无恙,仍忍不住追问细节。
神侯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笔,将手负于背后,转过身来。他目光温和地扫过三名爱徒,尤其在海棠写满担忧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安抚的意味淡然一笑:“区区东厂刺客,跳梁小丑而已,义父怎么会伤在这种宵小之徒的手上?” 他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度,“此人乃是曹正淳麾下的‘奔雷手’赵丹,其碎心掌阴毒狠辣,已练至十足火候,等闲高手难以抵挡。幸得你执掌的天下第一庄情报网络及时预警,我一收到密报,便已做了周密布置,方能诱其入彀,一击毙命。” 他略一停顿,将话题转向正事,“对了,你们事情办得如何了?”
段天涯抱拳,沉声回禀:“回禀义父,我与一刀已顺利救出杨宇轩大人的家眷,并安全护送回嘉峪关。但可惜……”他声音微沉,带着痛惜,“我们还是去晚了一步,那些忠心护卫杨夫人和公子的亲兵壮士,已尽数被东厂的狗贼屠戮殆尽。所幸一刀出手,已将皮啸天及其麾下黑衣箭队尽数诛灭,也算……告慰了那些枉死的忠魂。”
海棠亦抱拳禀报,语气清晰利落:“义父,告密出卖杨大人的白无瑕已被我查明正身,并就地正法。借此机会,也顺势拔除了曹贼安插在庄内及京城关联之处的几颗暗桩钉子。” 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另外,今晨嘉峪关亦有密信送至,杨大人的长女杨安嘉与骠骑将军周易行确认,兵符已安然到手,目前边关军心稳定,周将军已全面接管防务,请义父放心。”
神侯目光逐一扫过三人,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欣慰:“此事牵扯甚大,危机四伏,你们三人临危受命,处置得当,彼此配合无间,做得非常好。” 然而,想到杨宇轩那一双骤然失怙的儿女,他不由轻叹一声,威严的面容上掠过一丝黯然与无奈:“可惜……曹正淳手眼通天,竟拿到了宇轩挚友白无瑕的亲笔告密信,又加以篡改捏造,构陷成铁证。加之宇轩已含冤赴死,死无对证,这谋逆的罪名……竟就被他这般坐实了!可怜安嘉、定峪那两个孩子,小小年纪便失去了父亲。为大局计,为边关安宁,本王眼下也只能暂且隐忍,尽力保全周将军,稳住河西防线,徐图后计了。”
归海一刀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那哭着磕头、央求他们为父报仇的八岁幼童的身影。他冷峻的面容上,骤然闪过一丝凌厉无匹的杀意,他声音冰冷,斩钉截铁道:“何必如此麻烦!让我一刀杀了曹正淳,不就一了百了?”
神侯看向一刀,眼中流露出对其勇武果决的欣赏,却缓缓摇头,语气凝重:“一刀,切勿过于自信,更不可冲动。曹正淳苦练天罡童子功五十余载,早已臻至化境,浑身硬如铁石,寻常刀剑难伤分毫,其功法罩门所在更是隐秘至极,无人知晓。即便是我亲自出手,也未必有十足把握能破其防御,取其性命。”
他话锋一转,神色肃然,带着一份坚持与底线:“况且,铲奸除恶,也需讲究方式方法。若我们也如他那般,不顾法度,滥杀政敌,行事只求痛快,与那曹阉狗的卑鄙行径又有何异?滥开杀戒,非君子所为,亦非护龙山庄立身之本。对付此獠,只能像猎人捕猎猛兽一般,耐心等待,一点一点收集其罪证,抓住他的把柄,徐徐图之,方是正道。”
海棠又想起了那只鲜血淋漓的六指断掌,心中愤懑难平,急声道:“可他如今越来越猖獗了!仗着皇上宠信,肆意戕害忠良,凡有与他意见相左、或不肯同流合污者,他便用尽一切卑鄙手段构陷栽赃,必欲除之而后快!长此以往,正气不存,他的党羽必将遍布朝野,势力笼罩整个朝廷。届时,他若狼子野心,想要篡权造反,岂非易如反掌?”
段天涯眉头微蹙,深邃的目光中带着思索,沉声问道:“义父,曹正淳如此倒行逆施,难道皇上……就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神侯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看向三人,声音压低了几分:“如今问题的核心, 确实在于皇上。” 他缓步踱至窗前,望向宫殿方向,“当年先皇弥留之际,深虑皇上年少,恐易受权奸欺蒙,特赐我丹书铁券与尚方宝剑,命我建立护龙山庄,其用意,正在于监察百官,制衡日渐坐大的宦官势力。” 他微微一顿,转过身,目光锐利,“然而,我这个皇帝侄儿,远比我所想的更为聪明。他不仅要用我来制衡、打压曹正淳,同时,也在巧妙地利用曹正淳来制衡我,防止护龙山庄权势过重。”
海棠面露惊诧,有些难以置信:“皇上他要用曹正淳来制衡义父?”
神侯颔首,道出了残酷的帝王心术:“曹正淳终究是太监,是家奴,纵然权势熏天,跋扈至极,至多也不过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难以真正危及朱家江山。而我则不同。” 他目光扫过自己身上的四爪蟒袍,声音更沉了几分,“我本姓朱,乃是皇上的亲叔父,体内流淌着皇室血脉。若我存有异心,对龙椅的威胁,远非一个宦官可比。”
海棠脸上浮现出愤然与委屈:“皇上竟然怀疑我们的忠诚?这……这太过分了!”他想起了为此牺牲的毛小六,只觉得一股悲凉涌上心头,“那我们这些年的奔波效命,那些为此牺牲的忠勇之士,又算什么?”
神侯沉声道,语气苍凉:“这便是帝王心术了。身为天子,位居九重,他必须懂得平衡朝堂各方势力,不能让任何一方过于强盛,尾大不掉,亦不可使其过于衰弱,失去制衡之力。唯有如此,让臣子们相互牵制,他的帝位方能坐得安稳。”
段天涯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无奈,低声道:“这么说来,我们所有人,无论是义父您,还是我们三人,乃至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无论是忠是奸,都只不过是皇上这盘巨大棋局中的一枚枚棋子了。有用则用,无用……则弃。”
神侯显然早已接受这个现实,坦然道:“这正是为人臣者最难之处。既要竭尽全力,尽忠职守,匡扶社稷;亦需时时警醒,懂得韬光养晦,明哲保身,竭力避免沦为皇上用以制衡对手、关键时刻可以随时牺牲的弃子。”
海棠恍然,眼中光芒一闪,似乎想通了某个关节:“所以义父您明知道曹正淳一直在扩张势力,结党营私,残害忠良,我们却往往只能被动应对,见一个救一个,无法从根本上铲除他?”
神侯点头,目光再次投向殿外变幻的云层,仿佛在等待什么:“所以我在等,等待一个时机,等待曹正淳自己膨胀到触碰皇帝的底线。”
段天涯侧目,凝声问道:“那条底线……究竟在何处?”
神侯眼神微暗:“那条线,只有皇上自己才知道究竟划在何处。君心似海,难以揣度。然而,一旦曹正淳的所作所为,真正越过了那条无形的底线,皇上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借我之手,将其彻底铲除。”
一直沉默倾听的归海一刀,此刻冷冷开口,话语简短,却直指核心:“但若我们行事不慎,先一步触动了皇上的条线。皇上同样会毫不犹豫地借曹正淳之手,将我们护龙山庄连根拔起。”
神侯看向一刀,赞许道:“一刀,你说得很对。这正是我们时刻需要警惕的险境。行走于朝堂刀锋之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海棠轻叹一声,脸上露出疲惫与无奈:“如此行事,实在……太束手束脚了。”
神侯缓缓踱步,步履沉稳如山,目光依次扫过三位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培养的爱徒,带着深沉的期许与告诫:“政治博弈,讲究的便是平衡、忍耐与时机,绝非什么痛快之事。它需要漫长的时间去等待时机,去积蓄力量,方能等到水到渠成、开花结果的那一日。” ”
他停下脚步,眼神中流露出罕见的温情与,“就如同我当年悉心培养你们三人,耗费了近二十载光阴,倾注无数心血,方使你们的武功、心性、智谋皆符合大内密探的严苛要求,成为我真正可以倚重的臂膀。”
他微微颔首,将思绪拉回当下,指示道:“当下之势,敌强我弱,我们唯有隐忍待机,尽力收集曹正淳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的罪证,不断挫败他的种种阴谋,削弱其势力,静待其自取灭亡之日。”
段天涯、归海一刀、上官海棠三人神色凛然,或郑重颔首,或再次抱拳,齐声应道,声音铿锵,回荡在殿中:“是!”
神侯的目光最后落在海棠和天涯身上,吩咐道:“天涯,海棠,如今形势越发复杂,曹正淳势力扩张迅速,我们的人手渐显不足。我需要你们二人,竭尽全力去物色、考察、测试新的人选,务必补上那空缺已久的黄字第一号之位。唯有集齐天地玄黄四大密探,各司其职,互补长短,我方能调遣自如,应对愈发险峻的局势。”
海棠脸上浮现一丝无奈与赧然:“义父,此事天下第一庄九年来一直留意寻访,大哥在外执行任务时亦多方探查,这些年陆陆续续有不下十位颇具潜质的人选被我们看中并参与考验,奈何……始终未能寻得武功、心性、忠诚皆符合要求的真正合适人选。”
神侯神态依旧不疾不徐,毫无责备之意,反而宽慰道:“那不过是告诉我们,此事急不得,需要更多的耐心与机缘罢了。”
他目光变得深远,似在回忆往昔,“你们三人,皆是我当年从四千名资质各异的孤儿之中层层遴选,又历经无数苛刻考验,方才脱颖而出。在寻到天涯之前,整整七年,我都没有遇到真正合适的孩子。但我未曾放弃,终于在第八年于寻得天涯。之后,又耗费了三年光阴,历尽艰辛,才终于相继寻得你与一刀。”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三人身上,语重心长地嘱托道,“欲成大事者,必要学会忍耐。要赢得最终胜利,绝不能只争朝夕,贪图一时之功。唯有懂得忍耐,坚持不懈,成功才会最终属于你们。”
三人相顾一眼,眼中充满了对神侯深远谋略与坚韧意志的深深敬佩,再次躬身,齐声应道:“是,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