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坊内,人声鼎沸,乌烟瘴气,却自有一番滚烫泼辣的生机。偌大的厅堂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赌客,有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有粗布短打的市井之徒,亦有眼神精明、一看便是老江湖的人物。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烟草味、劣质茶水味,还有一种所有赌徒都熟悉的、名为“侥幸”的灼热气息。
十几张赌桌错落排开,每张桌子周围都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骰子在大海碗里哗啦啦作响,骨牌摔在桌面上噼啪有声,间或爆发出狂喜的欢呼或懊丧的咒骂。荷官们大多是精干的中年汉子,嗓门洪亮,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油滑,不停地吆喝着:“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啦!”
“开大开小,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咯!”
“这位爷,手气正旺,再加一注何妨?”
成是非便在这喧闹的人丛中钻来钻去,像一尾滑不溜手的泥鳅。他昨日从宫里溜出来后,怀揣着云萝给的银票,本想来个豪赌一场,可一想到这钱终究是那傻丫头的,倒真没好意思大手大脚,只兑了点碎银子铜钱,小打小闹地玩了一夜。虽没输甚本金,却也过了赌瘾,身上还稳稳当当地剩着几百两银票。
几个奉了神侯密令前来探查他底细的探子,混在人群中悄悄观察了他半晌,见他这般东瞅西看、吊儿郎当、赢了点小钱便眉开眼笑、输了几个铜板便龇牙咧嘴的穷酸惫懒模样,实在不像装出来的,也委实上不得台面,彼此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默默摇了摇头,便撤走去复命了。
成是非有了内力在身,耳力目力远胜往昔,昨夜他便发现,凝神细听,竟能隐约分辨那骰盅里骰子碰撞翻滚的细微差别,猜个八九不离十。但这般赢钱,于他而言,瞬间便失了赌博那跌宕起伏、全凭运气的刺激乐趣,变得索然无味。他正觉无聊,打算离开这喧嚣之地,目光随意一扫,却瞥见一个绝料不到会出现在此地的身影——竟是那老赌棍、老无赖张老三!
成是非心中顿觉奇哉怪也:“这老东西,不是被孙公公抓去净身当太监了吗?怎么还能溜出来赌钱?”他再仔细打量那张老三的身形步伐,心中掐算一下日子,“嗯?这老小子看上去行动如常,不像是挨过那一刀的样子……难不成他竟走了狗屎运,没当成太监?”
他觉得颇有意思,便抱着胳膊,玩味地看着张老三,本以为对方见了他这“仇人”,会立刻像耗子见了猫般夹着尾巴溜走。不料,张老三非但没跑,反而眼睛一亮,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笑,拨开人群,恭恭敬敬地迎了上来,抱拳作揖,语气热络得仿佛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哎呦!成爷!成爷!真是巧啊!咱们又见面了,我老张真是有福气,出门就遇贵人!”
成是非只觉得这场景滑稽透顶,这老泼皮竟真能屈能伸到如此地步,舔着脸过来叫他“爷”,仿佛之前那场恩怨从未发生过。他心下既觉好笑,又升起几分好奇,便歪着头问道:“张老三,你不是被逮进宫里去当太监了吗?怎么,那刀没落下去?”
张老三闻言,脸上笑容更盛,毫无芥蒂,反而满是讨好。他那日可是亲眼见过成是非变身金人、大展神威的模样,心知此人必有奇遇,绝非池中之物。更何况,他当时听得真切,成是非身边那俊俏“小子”,侍卫们可是口称“公主”的!当朝皇帝唯一的亲妹妹云萝公主!那可是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金枝玉叶!成是非能搭上这根线,那可是通了天的机缘!此时不赶紧巴结,更待何时?
他毫不犹豫地凑近些,压低声音道:“托成爷您的洪福啊!那孙公公收了您那五百两,早就‘袋袋平安’,心里哪还有半点火气?正好呢,我老张年纪大了,都快五十的人了,那净身房的刀子都说我超龄,下去恐怕就直接见阎王了,不划算。所以他们查验之后,一脚就把我给踹出来了,嘿嘿。”
张老三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他进宫走了一遭,见识了宫里的规矩森严,才真正明白成是非随手就能给孙公公那么大一笔钱,其能量绝非寻常。他细想之下,觉得成是非当时大概也只是想吓唬他出口恶气,并非真要把他往死里整。这么一想,他对自己当初为区区五十两就把成是非卖到赌坊的事,倒真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此刻的道歉,倒也带着几分真情实感,当然,攀附之心更是占了九成九。
于是他脸上堆起更加恭敬甚至堪称虔诚的表情,真情实感地奉承道: “哎,成爷,成爷您是真人不露相啊!这才几日不见,便结识了天潢贵胄,跻身于王亲国戚之列。您瞧瞧您这气度,这风采,真是……真是风度翩翩,倜傥不群,足以迷倒万千少女啊!”
张老三到底是读过二十年书的,若诚心想要拽几句文,倒也勉强能拿得出手。他素知成是非耳根子软,心肠其实不坏,就是极好面子,最爱听人家吹捧他。这番马屁,可谓是结结实实拍到了成是非的痒处。
成是非果不其然,听得眉开眼笑,心里受用之极,当即大手一挥,俨然一副收小弟的架势:“就冲你这句‘风度翩翩’,爷听着就舒服!行,以后你就跟着我混了!我是大爷,你是小跟班!”
张老三眼见马屁拍准,心知有戏,立刻打蛇随棍上,涎着脸道:“行!您是爷!我老张他娘的当孙子也成!不过……成爷,您看……能不能先借我一百两银子应应急?”
这老小子说到底,赌瘾深重,最终目的还是想从成是非这里刮点钱再去赌桌上搏一搏,倒也符合他一贯表现出来的性子。
成是非得意地挑了挑眉,心道这老小子果然还是这副德性,嘴上却道:“借?可以啊。不过嘛,得有条件。”
张老三狐疑道:“条件?什么条件?”他总觉得成是非没安好心,还想戏耍他,但囊中羞涩,赌瘾又勾得他心里发痒。
成是非抱着手臂,无赖地往旁边的柱子上一靠,看也不看张老三,只是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用两根手指夹着,在张老三眼前随意地抖了抖,发出诱人的沙沙声,漫不经心地说道:“简单,卖身给我。赢了钱,你可以再赎回去嘛。”
张老三被那银票勾得眼睛发直,喉结上下滚动,只犹豫了片刻,便把心一横,点头如捣蒜:“成!成!卖身就卖身!我老张这就卖给成爷您了!”心想先拿到钱再说,至于赎身……赢了钱还怕赎不了?
成是非得意地摸了摸鼻子,笑着看向张老三,那笑容活像一只偷到了鸡的狐狸:“对嘛!来,买得多,赢得多!”
说罢,他亲热地攀着张老三的肩膀,来到一张赌“大小”的桌子前,那架势,活脱脱便是老大带着新收的小弟来见世面。张老三此刻被银票冲昏了头,觉得这般狐假虎威竟也颇有面子,便也心甘情愿地做小伏低,跟在成是非身边。
正好这张桌子的荷官已经“啪”地一声将骰盅扣定在桌上,正卖力地吆喝着,吸引四周的赌徒下注:“来来来!快下快下啊!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富贵在天,搏一搏啦!”
张老三忙不迭地将刚到手的银票跟荷官兑成一袋沉甸甸的碎银子,然后像捧着命根子一样冲回桌边,双眼紧张地在“大”和“小”之间来回逡巡,额角都渗出了细汗。他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嘶声道:“我……我觉着这局肯定是开大!”
成是非却好整以暇地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飘飘地说:“可我的耳朵告诉我,得压小。信我,准没错。”
张老三想起成是非那日施展的神功,心里不免一动,但看着自己认定的“大”字,又实在舍不得改。
成是非眼见张老三犹豫,继续在他心头添了一把火,神秘兮兮地低语:“你再留意下那荷官,看他有什么特别?你没发现吗,他的眼神,一直往‘大’那边瞟呢!他肯定是在担心,要是真开了‘大’,他得赔出去多少啊!对不对?”
张老三已被他忽悠得失去了判断力,两眼瞬间放光,仿佛抓住了必胜的法宝:“真的?真有这等事?”
成是非一脸笃定,拍着胸脯:“那当然!我还能骗你不成?”
张老三眼珠骨碌碌一转,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哆哆嗦嗦地从钱袋里抠出几粒最小的碎银子,押在了“大”上,对着荷官喊道:“我……我就压大!”
成是非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巴掌拍开他的手,直接抢过那个钱袋子,哗啦一下将里面所有的碎银子全都倒在了“大”上:“喂!你没病吧?就买这么点儿?你想赢金的,还是想赢银的啊?”接着又凑到他耳边,用极具蛊惑力的声音催促道:“要玩就玩大的!全都买下去!买定‘大’!快买呀!”
张老三被这突如其来的“豪气”冲昏了头脑,一瞬间心念电转,想着成是非的“神功”,想着荷官的“眼神”,想着那白花花的银子,猛地一跺脚,嘶吼道:“好!我老张今天就信成爷一回!全押了!买大!” 他将面前那堆成了小山的碎银子猛地推到了“大”字区域。
荷官高喝一声:“好嘞!买定离手——”随即用面前的木钩子先将骰盅往众人面前推了推,示意无人再做手脚,然后手腕一抖,用钩子精准地提起盅盖,将里面的点数清晰地展现在所有赌徒面前——
只见三颗骰子,静静地躺着,上面赫然是:一点、两点、三点。 “一二三,六点小——!”荷官的声音毫无波澜,张老三的脸色,却瞬间回灰白。
“哦耶——!是小!”成是非却像是自己赢了大钱一样,高兴地拍手跳了起来,脸上洋溢着恶作剧得逞的灿烂笑容。
张老三眼睁睁看着自己那堆银子被荷官面无表情地耙走,瞬间傻了眼,心里憋闷得几乎要吐血,忍不住扭过头,带着哭腔小声埋怨成是非:“成…成爷……您…您刚才不是说得清清楚楚……是…是开大吗……”
成是非却立刻把脸一板,彻底耍起了无赖,双手一摊,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你大爷我!是说开大没错啊!可它偏偏开错了,我有什么办法?这骰子它不听我的,难道还听你的?”
张老三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又被这小子给耍了,输得清洁溜溜,血本无归。他气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也顾不得体面,用衣袖猛拍自己的大腿,捶胸顿足,一叹三哭地嚎啕起来:“哎呦喂!我的银子啊!全赔光了啊!这可叫我怎么活啊……”
成是非终于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嬉笑面孔,蹲下身,盯着张老三那如丧考妣的脸,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颊,语气带着一种与他方才完全不同的的戏谑和得意: “赔光了不好吗?嗯?你身上没了钱,对我才会死心塌地,才会乖乖听话。懂了么?”
张老三此刻才彻底意识到成是非从头到尾都是在戏弄他、拿他寻开心,顺带给他一个“教训”。他心中又悔又恨,却再不敢出言抱怨怪罪,反而还存着一丝能翻本的幻想。他猛地起身,一把抱住正要转身离开的成是非的腿,哀嚎道: “哎呦!成爷!成爷!我知错了!您…您再行行好,借我几两银子……不!哪怕就三吊钱!叫我好压压口袋,转转运气呀!求您了!”
成是非毫不犹豫地掰开他紧抱的双手,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别说是三吊钱,就是三个铜板,爷也不会再借给你!你这种烂赌鬼,身上没了钱,鬼都懒得理你!听着,”他指着张老三的鼻子,“你大爷我现在要去办点事。你就在这儿老老实实等着我。要是我回来见不到你人影……哼,以后休想再从我这儿拿到一个子儿,饭都没得给你吃!”
说罢,成是非不再理会瘫软在地、如丧考妣的张老三,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优哉游哉地朝赌坊外走去,将那一片喧嚣与绝望甩在身后。
只留下张老三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蹲在墙角,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大腿,一边长吁短叹,心痛的并非卖身,而是那转眼间就飞走的、本可让他再豪赌一番的一百两雪花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