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末，议事堂。
“你们天恒宗，怎么有我拨钱还这么穷？”
缪矜年一进门，就颇为嫌弃的大摇大摆拽了个椅子坐下。
“有钱也不能露富。”嵇揽琛搁下书从架子后转出来，“许久不见。”
他们现在见面，都不用那些礼节，一人一龙略一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楚云天呢，”缪矜年撑着头，“这个点没醒？”
“去外门同沈圜说话了。”嵇揽琛走过去沏了杯茶，“一会到。”
“你们天恒宗，”缪矜年说话毫不遮掩，“还要不要昏晓玉了？”
嵇揽琛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搁下茶壶：“就你来的？今天不带江谕舟？”
“妖界有点事，我不在，得有个谁处理。”缪矜年端起茶杯轻吹了一口，“沈圜不是一个人来的？”
“齐訾夜也来了。”嵇揽琛侧身，“他们来了。”
缪矜年向门口看去，天光下，几个人跨入议事堂的门时、还在絮絮说着话。
楚云天背着手走在前面正中间，齐传铮走在他右侧微微向后侧身；沈圜在他左侧略后听他带路、齐訾夜走在沈圜身后，面上没什么笑容。
缪矜年上次见沈圜，也有好几个月了。
几个人互相见了礼，齐传铮直接坐到缪矜年旁边支在方几上：“好久没看见你了。”
“你天天忙死了，比你家楚云天都忙。”缪矜年笑着转过头看着他，“你哪还想得起我。”
“话不能这么说。”齐传铮摆手，“你不也忙。”
“你现在，”缪矜年偏头，“七阶了？”
“刚突破的。”齐传铮讶异，“你感知这么准？”
“我活了几百年。”缪矜年无奈，“遇到你的时候只不过是我化为人形没几年。我在蛋里还待了近一百年呢。”
齐传铮琢磨着沈圜和他说的时间线，觉得好像不是很对劲。
但他也没多问，因为楚云天和嵇揽琛已经坐在上首，掏出文书开会。
“今天我们三方坐于此地，”楚云天端着纸，“有几件事需要讨论。”
其一，他们接下来各自所行之事；
楚云天在风州除了拿白梁渠、收崇城，是否还做别的？沈圜他们巫界现在推行到何种程度，安危又如何？缪矜年他们龙族，与妖界那边情况如何、昏晓玉又如何？
其二，月州的骨醉宫，现在到底要做什么？
云世藏亲自去云州找楚云天和谈，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以月州的行事风格难道不是直接把楚云天逮过去吗？还有他们所说的放地给楚云天，藏着什么阴谋诡计？
其三，圣器的归属，法器书籍的去留，生民的迁移。
昏晓玉的阴玉还在蛟族，知风宣布闭关后便行踪不定；沿路那些仙门世家有把东西交给楚云天的总得有个安置、不想流浪的生民也得有个去处。
池南雪没参与开会，目前这些也就是他们几个说得上话的先行讨论。
缪矜年说带个好东西给楚云天，齐传铮还不知道他带的是什么。
除了这三件大事，还有些小事，他们想到哪讨论到哪。
三方都是老熟人了，开个会懒得走那些文绉绉的正式程序，大家直接想什么说什么、谁抢了谁的话也无所谓。
除了聊事，就是签订合作，过个文书。
“所以，”缪矜年敲着几案，“你就回来两三日，明日就去风州？”
“本想今日下午回的，这不宗门有事要处理。”楚云天撑着太阳穴，“你把江谕舟如此放在妖界，出问题怎么办？”
“那边不敢。”缪矜年摇头，“你问问沈圜放个林纾在那，他们敢不敢动巫界。”
“所以，”嵇揽琛在写文书，“你们确定要这么打？”
“反正巫界赌的起。”沈圜笃定，“我真的敢签。”
“你们都敢签，我有什么不敢赌。”缪矜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龙族不差这点钱。”
“几百万还不差，”齐传铮点头，“你真的很有钱。”
“签吧。”楚云天给文书盖了印，“要保密。”
“肯定啊。”沈圜也带了印，“这事咱得偷摸的。至少现在不是公开宣扬的时候。”
“那就祝楚云天能成事吧。”缪矜年笑着接过文书，“合作愉快。”
——————
“你明天回风州？”
晏弦终来回踱着步，颇有些无奈。
“给他们安顿了，”他汇报，“但是，崇城城主，不是很欢迎我们。陈聆的人来挑衅两三次了，但是一两天我们安顿人都不够。”
“……”楚云天在议事堂过着事务，“就是那个我们先前传音的时候说随便说风州的地不可能给光州的陈聆？他就这么不待见我们？”
“可能是觉得现在风州没有仙门，谁都不信任吧。”晏弦终若有所思，“你也别着急回。宗门那边你处理好再回。”
“我今晚上连夜回。”楚云天言简意赅的做出决断，“该开的会处理的事差不多了。”
“缪矜年说给你送个礼物，到底送了什么啊？”晏弦终好奇，“要不你让小齐先回来？”
“他送我两只狗。”楚云天一提这个就想笑，“我之前在妖界遇到那个狼狗。他在妖界又遇到了，跟老虎对着咬，可惨了。他顺手给狗救下来后狗无意间提到想我去，他干脆给他们拎过来了。”
“那还真是有缘。”晏弦终点头，没再问更细，“陈聆的人又来了，我去处理事情了。”
“崇城……”挂了传音，楚云天合上文书，“齐传铮。”
“什么？”齐传铮抬眼，“你说。”
“带着牧蓝和牧青，我们今晚去骚扰崇城。”楚云天语气里泛了笑意，“陈聆如此不服我，我高低要会会他。”
齐传铮缩了缩脖子，他预感楚云天说的会会，没什么好事。
果然，当夜，楚云天只带着他和那俩狗，就去了崇城。
“把陈聆逮出来就行，别透露我在，直接把他抓出来见我。”
楚云天如是吩咐，齐传铮点头，潜入了城中。
而楚云天则先回营，同晏弦终整理东西。
晏弦终看见就楚云天回来的时候，还略有些奇怪：“齐传铮呢？又给你干什么暗活去了？”
“你也知道是暗活。”楚云天没细讲，“你在云州打完一圈人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晏弦终摆手，“替换来的人呢，任如带没问题？”
“小齐会去接应。”楚云天直身，“……我在。”
晏弦终便不再说话，停了动作听楚云天如何说。
“嗯。营内。……你带我这来就好。嗯……师兄，”楚云天抬眼，“去接一下。小齐回来了。”
晏弦终点头，转身走出了营帐。
他走没两步，谁在门口敲了两下支杆：“你回来了？”
楚云天望去，是谢林芸：“有事？”
“你就不能让大家歇几天。”谢林芸带了个本子，“我来汇报生民那边情况。晏弦终呢，刚出去？”
“去接小齐了。”楚云天抬手驭物在桌案边放下个凳子，“坐下聊。”
谢林芸才讲了几句，晏弦终和齐传铮推推搡搡的拎着个人进来了：“进去。”
“呦，”楚云天站起来，“这是把谁逮来了？别捆着啊，松绑，这哪像个待客的态度。”
被拎进来的人“哼”了一声，在齐传铮搁下的凳子上毫不客气坐下：“你们要杀便杀，被你们捉来是我无能。”
“话怎能如此说。”楚云天背着手，踱步到人面前，“陈聆。崇城城主。初次见面，在下天恒宗现任代宗主，楚云天。”
“请我不成便硬捉，”陈聆抱臂，“你们天恒宗什么时候行如此阴诡之道了？”
“齐传铮并非我天恒宗弟子。”楚云天笑的假模假样，“我只说让他去请你来谈白梁渠水患，并未说教他捉你来见。小齐，道歉。”
“对不起。”齐传铮说的毫无诚意，怀里还抱着燧洗，“谁教我请你你不来。”
“呵。”陈聆打量着他们一圈人，最后目光停在楚云天身上，“你敢不敢放我回去？若是再被你们捉一次，我拱手将崇城奉送你们。”
“我能信你？”楚云天靠着桌案，手撑在身后，“不过我听说，你倒是个忠义双全之人。”
他夸的实在莫名其妙，陈聆看着他，略松了语气：“白梁渠水患，你当真能治？”
“尽力而为。”楚云天没做完全保证，“我不与并非诚心实意之人交谈，你若是觉得无话可说……”
好，我放了你，你且回你崇城做好下次被抓的准备。
他说放看样子还真准备让陈聆回去，这下倒陈聆不明所以了：“你把我带来，这便允我回去？”
“我说了，你非真心实意，我不做勉强。”楚云天低头抚着自己律令，“我还要整顿军营、交接物资、商议事务……小齐，送客。”
陈聆搞不明白楚云天想做什么，但齐传铮已经搂着他肩膀，谈笑风生的把他带了出去。
“你到底在搞什么？”陈聆走后，谢林芸才出声。
“让小齐带他看看白梁渠。”楚云天坐会桌案后面，“师兄，正好你在，继续说事。”
——————
齐传铮这一路虽是带着陈聆御风，却故意走的白梁渠。
“你瞧瞧这亭城，”他颇为可惜的摇头，“即使是小城，也不该亡于洪水之中，你觉得呢？”
陈聆到底是城主，还是有点治城的脑子的：“自然如此。”
“你看亭城淹后，下一个是哪？”齐传铮抬手，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
“崇城。”陈聆没什么好气，“我知道。但这不是你们光州干涉风州事宜的缘故。”
“都是救世，”齐传铮拍着他肩，“你看啊……”
他逮着陈聆一顿忽悠，说到最后陈聆竟有些动摇：“当真如此？”
“你若信，”齐传铮神神叨叨的，给他一路送到了府邸门口，“便为真；不信，便为假。”
送完陈聆，齐传铮也没立即回去。
天色已有些晚，他站在河道边，看着浑浊的水翻涌、爬上泥岸、又带下去湿润的泥泞。
白梁渠，本为引水之渠、既是泄洪也是灌溉，简而言之造福苍生。
因为修成之时天光映下如洁白一道横梁亘隔江上，故得此名。
本来这是利在千秋的大好事，但是逐光之征打的地动山摇、擎山之柱塌后风州又赈灾赈的无力……
总之种种原因，江水改道了。
且风州大半年反常暴雨下的龙族出手干预都无用。
于是，白梁渠，终于没能拦得住水祸。
现在把道改回去显然不太可能，因为地势不够、他们总不能生造一座小山和原先分毫不改，于是只能重新规划、至少选一条也许能保很久的路。
齐传铮站在江岸，若有所思许久。
……他有种想吟诗一首的荒诞奇异感。
但他肯定没楚云天那个下笔就来的文采。
白梁渠上江水浩瀚、凼凼辗转不息；齐传铮慢慢蹲下略勾了下水，不由想起楚云天书中所写的白梁渠。
江水汤汤，淼漫无垠；九曲迂回如苍龙摆尾，奔涌无歇若雷霆贯虹。千峰夹峙、万壑争趋；激石则飞雪崩玉，触崖则怒浪排空。
朝霞染波，金鳞曜日；暮霭沉璧，素练横空。舟楫逐流而浮沉，樯橹随涛而隐现；渔樵问答于渚岸，沙鸥翔集乎汀洲。
其势也吞星汉，其声也撼坤舆。逝者如斯，往而复来；循环无端，终古如斯。
客有临流而叹者：“山川相缪，烟霞舒卷；清辉映璧，素影涵虚。风回兰渚，露浥琼枝；万象澄澈如濯冰壶，千岩空明若披素纨。”于是倾潋滟以飨宴、诵日月盈虚之诗，歌消长潮落之赋。但见万顷同碧，一色接天；恍有冯夷击鼓、湘灵御瑟。遗尘寰之芥蒂、息机心于须臾：于是相与笑曰：“万世忧乐，岂在俯仰之间乎？”
道子愀然，凭舷而应：“悦憾者如彼、褪复者若君；惟梁上之浩渺、与天末之流霰，往来翕忽，皆成妙观。见此妙景，万事无忧、是造此者之无尽赐也。物我共适，何叹之有？”语未竟，白雾绝江、水光蒙天；唯见一苇凌波而逝、留听空谷传响：“终逝无改，浮生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