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时初入商海,最是迷恋金碧辉煌的宴席。每至一处,必要寻访当地至贵珍馐。那时眼中只有参翅鲍肚堆叠起的玉山琼海,宴厅里流转的灯光是欲望的浮金,杯盏碰撞的脆响,是成功者最悦耳的交响。我沉醉其中,以为这便是人生至高的“乐境界”。
就在我还沉浸在过去的辉煌和成就中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浪毫无征兆地向我席卷而来。这股巨大的力量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瞬间将我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我就像从云端失足跌落进了无底的泥沼,这种巨大的落差让我感到无比的痛苦和绝望。曾经那些在盛筵上与我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所谓“知己”们,此刻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连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了。
如今的我,只能蜗居在旧城一角那狭小的出租屋里,与外界的喧嚣和繁华隔绝开来。窗外的霓虹灯光依旧闪烁,然而那绚烂的色彩却仿佛与我隔着一个宇宙般遥远,让我感受到无尽的冰凉。
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周围的一切都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才能真正地感受到那种深深的孤寂和无助。腹中的饥饿感如战鼓一般轰鸣,不断地敲打着这死一般沉寂的夜晚。
我无奈地打开橱柜,里面只剩下一小袋陈旧的大米,厨房的角落里还散落着几枚干瘪的红枣。这就是我全部的食物了,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颤抖着双手,将那一小袋米小心翼翼地淘洗干净,然后添上适量的水。接着,我又轻轻地掰开那几颗枣子,将它们投入锅中。最后,我拧开炉火,看着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心中默默祈祷着这一顿简单的晚餐能够给我带来些许温暖和力量。
炉火初燃时,水米分离,如我此时支离破碎的境遇。可随着火舌温柔的舔舐,水渐渐沸了,米粒在滚水中翻腾沉浮,终于褪去了生硬,开始舒展、交融。那几颗干枣,在热力的拥抱下也慢慢涨开,渗出丝丝暗红的甜意,悄然晕染着一锅清汤。我枯坐在小凳上,望着那口破旧的小锅,看白汽在昏黄的灯光里无声蒸腾、消散,如同我那些曾引以为傲的浮华,终归化作了虚空中的一缕薄烟。
粥成了,盛在粗瓷碗里。米粒软烂,汤水微稠,枣香如游丝般在鼻尖缠绕。捧碗暖手,吸溜一口,清淡的米香熨帖着空乏的肠胃,一丝微不可察的枣甜悄然滑过舌尖——这滋味,绝非盛宴上任何一种浓烈的刺激所能比拟。它如此素朴,却如寒冬里一件旧棉袄的妥帖,无声无息,将身体里那些因世态炎凉而僵冷的褶皱,一寸寸温柔地抚平了。
原来“有一好光景,就有一不好的相乘除”,命运翻云覆雨的手掌,从来吝于给予永恒的甘甜。然而此刻,一碗粗陋温粥下肚,胃里踏实了,心竟也奇异地落到了实处。这“寻常家饭”的暖意,并非源自饕餮的感官之乐,而是生命行至低谷时,那口薄粥所能给予的、最实在的支撑与抚慰——它不声张,却最是恒久可靠。
后来境遇稍缓,我依旧常熬一锅白粥。用的是紫檀木箍的老粥盒,经年累月,木纹已被米浆浸润得温润如玉。每当我指尖拂过那些细腻的纹理,便仿佛重新触摸到当年那破屋寒夜里的暖意。我渐渐明白,人生这席宴,山珍海味终会轮转,浓油赤酱亦会消歇。唯有这“素位风光”的白粥,如同安稳的底色,能托住命运抛掷的千般滋味。任他席上琼浆玉液、满目琳琅,最终百味消融,沉淀下的不过是一缕朴素的清白——那才是生命真正安顿的窝巢,是浮世烟云散尽后,灵魂得以栖息的、最温厚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