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把老茶壶,乌沉沉的壶身,像一块吸饱了岁月的墨玉。每当他往壶中倾注滚水,沸水激荡壶壁,发出噼啪的轻响,如骤雨初落蕉叶。然而那粗粝的壶盖却始终温凉,指腹触及,只觉一派沉静的安妥。父亲说:“好壶,便是外头沸反盈天,心里头也守得住自己的一口静气。”那时我年少气盛,只觉这不过是茶客的迂阔之言。
后来我亦被卷入商海洪流,日子如同被急鞭抽打的陀螺。案头文件堆积如山,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催魂似的撕扯着神经。窗外霓虹昼夜不息,流淌着永不冷却的欲望之光。我疲于奔命,仿佛身后有汹涌的潮水追赶,稍一喘息便会被吞噬淹没。
一日为合约所困,焦灼如热锅蚂蚁,额角突突直跳。烦乱中瞥见墙角搁置的父亲那把旧壶,尘灰已覆盖了温润的光泽。鬼使神差地,我取来烧水,滚烫的激流猛地冲入壶腹,熟悉的噼啪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骤然响起,如久违的故人叩门。待水声稍歇,我试探着伸手触碰壶盖——那粗糙的陶面依旧沉着,温凉如故,竟似一块定海神针,隔着沸腾的水浪,悄然将一股沉静之力渡入我焦灼的掌心。
“水流任急境常静”——壶盖无声低语。它不抗拒沸水的冲击,亦不为喧嚣所动,只默默承纳着一切激荡,在滚烫的漩涡中心,守住了自己本然的清凉质地。这岂非正是“竹影扫阶尘不动”的真意?任他世间光影流转如竹影婆娑,心阶之上,尘埃不起,方寸自定。
自那日后,案头便常设此壶。每当急务如潮水般涌来,电话铃声似刀锋割裂空气,我便停下手,静静注水入壶。看沸水在壶腹里奔突冲撞,而壶盖安坐其上,静默如初。那温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心湖,再汹涌的思绪也渐渐沉淀下来。久而久之,竟能于喧嚷的会议室里,捕捉到窗外一声清越的鸟鸣;在密匝的合同条款间,窥见对面同事茶杯中茶叶沉浮的悠然轨迹。
“花落虽频意自闲”。四季流转,庭前花开花落,不过是时序更迭的寻常风景,何必为片片飞红而惊心?商海浮沉亦如花开花谢,得失来去,原不必挂怀太甚。心若能如这茶壶,任外间沸反盈天,内里自澄澈如镜,照见万物而不为所扰,便是真正的大自在。
壶中茶汤渐渐澄澈下来,细碎的叶片如扁舟泊定。俯身凝视,那琥珀色的水中,竟静静映出窗外摇曳的竹影——疏朗的枝叶在茶汤里微微晃动,宛如以水为阶,无声清扫。水面无痕,竹影空明,喧嚣的万丈红尘,于此方寸茶汤中沉淀为一幅不惹尘埃的清凉小照。
原来父亲口中的“静气”,便是这壶盖的温凉,是沸水中的如如不动,是映照竹影而水波不兴的澄明。人若常持此壶中静水之意,纵身陷十丈软红、万丈波澜,亦能如月轮行过池沼,光影流转间,不留下半分惶急的痕迹——此身虽在闹市穿行,此心已随竹影,归于千山明月般的亘古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