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带来的情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李逍遥和赵刚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江北的国军在秘密集结船只,却不是为了支援南京,反倒像是在防备着什么。
这背后透露出的信息,让人不寒栗。
送走陈默三人后,赵刚立刻找到了李逍遥。
作战室里,油灯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长又扭曲。
“防备我们?”赵刚在作战室里来回踱步,脚下的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他的眉头紧锁,脸上满是愤怒和不解。
“他们为什么要防备我们?难道重庆方面,真的已经把我们当成了心腹大患,连一致抗日的大局都不顾了?”
楚云飞之前带来的那份密电,还历历在目。
“妥善安置”,“严密观察”。
这八个字,如同悬在独立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现在看来,似乎正在慢慢落下。
李逍遥站在地图前,沉默不语。
手指,在地图上长江北岸几个可能的港口位置上,缓缓划过。
他想得更深。
如果仅仅是防备独立旅,他们不必搞得这么神秘。
以蒋介石的性格,大可以直接下令江防部队,封锁江面,名义上还可以说是为了防止日军渗透。
他们如此秘密地集结船只,更像是在为某种不能公开的行动做准备。
一种可怕的,让他感到一阵刺骨寒意的可能,在他脑海中慢慢浮现。
“王雷。”李逍遥头也不回地喊道。
“到!”王雷如同鬼魅一般,从角落的阴影里站了出来。
“动用你所有的关系,给我盯死了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还有下关到燕子矶一线的江防部队。我要知道他们最近所有的物资调动,人员往来,尤其是,和船只有关的一切信息。”李逍遥语气不带一丝感情,“记住,要绝对保密,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王雷领命而去,他从旅长那平静的语气中,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锄奸队的情报网络,在南京城内盘根错节,效率高得惊人。
仅仅过了一天,王雷就带回了确切的消息,证实了新四军的观察,并且挖出了更深层的东西。
这一次,王雷是和楚云飞一同前来的。
李逍遥特意请来了这位盟友,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消息,对楚云飞的冲击,恐怕会比对他们更大。
地下指挥室里,气氛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旅长,政委,都让你们猜中了。”王雷的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和鄙夷,“唐生智的参谋长,最近以‘加强江防,防止日谍破坏’为名,通过江防司令部,秘密扣押了长江上所有能找到的民船,汽船和大小渡轮。”
将一张草图铺在桌上,上面画着下关码头附近一个不起眼的港汊。
“所有的船,都被集中到了这里。由唐生智的警卫团和宪兵司令部的一个营,里三层外三层地看着,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赵刚看着草图,脸色铁青。
“他想干什么?真要对我们下手?”
楚云飞站在一旁,面沉如水,一言不发,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经有些发白。
“不,不是对我们。”王雷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纸,上面记录着一串数字。
这张纸的边缘有些褶皱,还带着淡淡的酒气。
“我的人买通了里面一个负责看守物资的排长。据他透露,这些船只上储备的燃料和淡水,经过他们的精密计算,只够运送大约两到三万人,进行一次单程航行。”
两三万人。
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在场的所有人。
南京城里,光是守军就有十几万,加上近百万的民众。
而唐生智准备的船,只够两三万人逃命。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楚云飞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不可能!唐长官在战前,曾当着中外记者的面,宣誓要与南京共存亡!他怎么会……”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辩解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李逍遥的拳头,在桌子下面,猛地攥紧了。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唐生智,这位名义上的南京最高守城长官,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和这座城市共存亡。
他之所以在战前慷慨激昂地喊出“誓与南京共存亡”的口号,不过是为了博取政治声望,安抚城内的人心,同时也是做给全国人民看的一场秀。
在他的计划里,守得住,他就是名垂青史的民族英雄。
守不住,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动用这些秘密准备好的船只,带着他的嫡系部队和亲信,抛下这满城的军民,独自逃生。
那些被他煽动起决死意志的士兵,那些对他寄予了最后希望的百姓,都不过是他个人政治赌博中的筹码。
“混账!无耻!”赵刚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茶杯叮当作响,“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么做!这是在拿几十万将士和上百万同胞的性命,给他自己铺后路!这是叛国!”
指挥室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日军的凶残,固然可怕。
但这种来自内部的,来自最高指挥官的背叛,更让人感到心寒和绝望。
楚云飞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羞耻,为自己身为这支军队的一员而羞耻,为有唐生智这样的长官而羞耻。
他想起了自己在阵地上,对着士兵们慷慨陈词,要与南京共存亡。
想起了那些士兵们,在听到唐司令的口号后,眼中燃起的决死的光。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一个骗局。
一个用他们的鲜血和生命来掩护的,卑劣的骗局。
李逍遥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现在必须考虑的,是这个定时炸弹,会对他们即将进行的战略大撤退,造成多么致命的影响。
一旦到了最后关头,所有人都想渡江求生。
而唐生智的嫡系部队控制着唯一的渡江工具,必然会为了抢先登船,毫不犹豫地向其他部队,甚至是普通民众开枪。
到时候,日军还没打过来,下关码头就会先变成一片自相残杀的修罗场。
那种踩踏,那种混乱,那种绝望,造成的伤亡,恐怕不会比一场恶战要小。
历史上的南京保卫战,最后那场悲剧性的大溃败,不就是这样上演的吗?
他必须阻止这一切。
可是,要怎么阻止?
立刻揭穿唐生智的阴谋?把他秘密扣押船只,准备独自逃跑的事情公之于众?
那样做的后果,很可能是立刻引发内讧。
在日军兵临城下的紧要关头,守军内部先打起来,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唐生智虽然无耻,但他毕竟是名义上的最高长官,城内大部分的中央军,还是听他的命令。
一旦撕破脸,后果不堪设想。
那么,就这么放任不管吗?等到最后关头,再和他的部队去抢船?
那同样会陷入一场血腥的混乱。
李逍遥的脑子在飞速地运转,一个个方案被提出,又被他自己一一否决。
目光,落在了地图上,那个被王雷用红笔圈出来的,唐生智藏匿船只的港口。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在他的脑海中亮起。
或许,可以换一种思路。
既然不能强抢,不能揭穿。
那,能不能将计就计?
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一脸愤怒和焦虑的赵刚,以及脸色凝重,眼神中充满了屈辱和挣扎的楚云飞。
拿起铅笔,在那个红圈上,重重地敲了敲。
“我们最大的敌人,有时候不是对岸的豺狼,而是身边的绵羊。”
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某种特殊的穿透力。
“一只自私的绵羊,在逃跑时造成的混乱,比一千头豺狼的进攻,还要致命。”
“所以,我们必须在他造成混乱之前,把这只羊,变成我们的羊。”